導讀
像丹·布朗這樣受歡迎的作家選擇但丁《神曲》三部曲之一的《地獄》作為最新作品出發(fā)點,是不難理解的。偉大的藝術作品總能給后世作者以啟迪,但是很少有詩作能像但丁的《地獄》一樣給予后來者如此豐富的創(chuàng)作啟示。這一杰作的某些特點尤其適合進一步的改編和完善。
這部詩作的偉大之處部分在于其作者但丁選擇了與眾不同的視角!渡袂肥且徊渴吩,而史詩創(chuàng)作必須遵循特定的規(guī)則!渡袂返拇蟛糠謩(chuàng)作遵循了這些習俗,但是在一個重要的方面有所背離:但丁選擇將他自身置于這部史詩的中心。與其他史詩不同,《地獄》前所未有地強調詩人的親身經歷。
這一特點對史詩產生了一定的影響,后世作家從中獲益良多。但丁將他自身經歷置于《地獄》中心,因此保證了這部詩作最深層結構中的張力,同時也為《地獄》中講述的故事增添了不少神秘色彩。《地獄》是一部古典詩作,而現(xiàn)代讀者通常對古典詩作倍感陌生。但丁選擇角色及地點的特殊性也為《地獄》增添了不少陌生感。與所有史詩一樣,但丁的詩作內容廣泛,從地獄深處到宇宙星辰都有所涉及,其中包含小城鎮(zhèn)的對抗、政治積怨、宗教爭端、造謠中傷以及流言蜚語。
丹·布朗從《地獄》中獲取了很多但丁的信息。他清楚但丁所創(chuàng)造的地獄的視覺想象力、富麗堂皇和錯綜復雜的情節(jié)帶來的沖擊力。與許多其他在此之前向但丁致敬的作家一樣,布朗領悟了但丁關于來世原罪與懲罰之間的聯(lián)系,即一報還一報。同時,他非常贊賞但丁堅持地獄之旅與人間生活的相關性——經常反映人間生活中腐敗和犯罪的來世的道德含義。最后,布朗抓住了現(xiàn)代作家沒有探索的但丁詩作的一個方面——預言與失控的憤慨相結合的詩作。在他自己的小說中,他用但丁的詩作作為出發(fā)點。他的但丁是另一個版本的但丁。本書解釋了《地獄》為什么是一部偉大的文學作品,以及為什么給其他作家提供了如此多的啟示。后面會看到,有兩件事并無必然聯(lián)系:偉大的文學作品可能會逐漸消亡,也可能激發(fā)后來人的創(chuàng)作靈感。但丁的《地獄》則結合了這兩種文學特質。
對于現(xiàn)代讀者而言,《地獄》像其他古史詩一樣晦澀難懂。其奧妙之處在于稍帶異域風情,但丁提及大量讀者不為人知的人或事,并且他對人、地、物的感受也不同于一般讀者。如果想要通讀但丁作品——這件事也很值得一做,通常你首先應了解但丁本人、他的時代,以及史詩。
讓我們首先考慮《地獄》之類的史詩起到的作用是什么。史詩是一種敘述英雄傳說和重大歷史事件的敘事長詩,其特點是背景龐大、人物眾多;此類作品通常用于慶賀某個民族的成立,例如維吉爾的《埃涅阿斯紀》講述羅馬帝國相關故事;荷馬的《伊利亞特》重述特洛伊戰(zhàn)爭。史詩通常從最大程度上講述了一個民族的起源、價值觀、民族自豪感及他們作為一個部落或國家最終的命運。
盡管如此,我們仍然應該時刻銘記:《地獄》并不僅限于此,它是一部眾人公認的經典作品,其經典之處同樣值得我們深入探析。因此,我們不應該繼續(xù)探究《地獄》是何詩體,而應該深入思考時間給《地獄》帶來了什么烙印,讀者對其態(tài)度如何,以及眾人對其評價如何。
這種解析方式也許有些許奇怪,但是學者們經年累月地記錄著讀者如何閱讀,以及富有創(chuàng)造力的作家希望自己作品如何被解讀。其中有些記錄窮盡詳細之能事,事無巨細地記錄后世對某部作品的反應;也有些記錄更為粗略、簡要。本書將采用第二種方式分析《地獄》。在考慮何為經典作品時,我們應該將一部藝術作品對后世其他藝術創(chuàng)作起到何種作用,讀者如何利用其解決問題,以及讀者如何挖掘作者有可能未傳達的意圖列入考慮范圍。
更重要的是,我們試圖集中探索一部經典作品的可改編性,深入挖掘文本對其他作者及新觀眾的啟發(fā)意義。這里強調的是人性的變化,尤其是讀者人性的變化。具有高度改編性的作品在不同歷史時期能夠產生不同的解讀。因此,對《地獄》之類的經典作品的解讀具有高度可變性。這部詩作的可改編性在于它在不同時期引發(fā)不同的讀者反應。但丁的《神曲》,尤其是《地獄》,有諸多解讀版本:各地不同的讀者對其都有不同的解讀,作家亦是如此。因此,許多文學作品經常直接引用《地獄》中的典故、戲說、主題材料再利用或模仿但丁的寫作風格創(chuàng)作等。
意識到一部作品具有高度可改編性并不困難,因為后世必然有多部作品對其進行引用。如若要探究這部作品為什么如此適用于改編,為什么有如此多作家反復引用,為什么這些引用效果如此之好,就比較困難了。換句話說,但丁詩作中有何特別之處給予丹·布朗及其他作家靈感繼續(xù)創(chuàng)作?
這個問題非常值得深入探究,但是本書主要目的在于解答《地獄》對其他作家的影響。本書分為兩部分:第一部分目的在于探索《地獄》最重要的特征之一:不同于以往史詩講述帶有神秘色彩的古老故事,但丁將他自身置于這部詩作中心,格外強調自身的親歷,并將詩中地獄與現(xiàn)代佛羅倫薩聯(lián)系起來,因此縮短了與讀者之間的距離!兜鬲z》中也有涉及超自然及神秘色彩之處,但是但丁反復將他所熟知的世界置于其中。本書第一章至第五章將研究這種想象性創(chuàng)新方式帶來的結果,其在永恒與特定歷史時期之間形成極大張力,以及《地獄》中人物和事件給讀者帶來的神秘感。這種模糊性不可避免,同時影射重重,引人深思。
但丁將史詩個人化給后來的作者諸多啟示,本書第二部分將舉例說明后世作家對此反應如何,其中既包括傳統(tǒng)文學作品,也包含較為通俗文學作品。最終,本書結尾部分將深入分析但丁詩作對丹·布朗的影響。
第一章 主人公但。簩⒆陨碜鳛樵娮髦魅斯绾胃淖円磺
維吉爾是奧古斯都時代的宮廷詩人,他的詩作主題通常為政治和文化范疇,例如埃涅阿斯如何建立羅馬帝國及其其他英雄事跡等,讀者對這些帶有神秘色彩的主題并不陌生。維吉爾要做的就是利用非凡的寫作才能將松散的素材組合成最美麗的文學語言。在撰寫《埃涅阿斯紀》時,除了幾處向繆斯祈禱之外,維吉爾并未將自己置身詩中。埃涅阿斯的英雄事跡與維吉爾所在世界存在必然聯(lián)系,維吉爾要做的是將其駛過時間長河,隱藏在詩中各處。
約翰·彌爾頓在史詩《失樂園》中同樣闡述了反叛天使撒旦、上帝與撒旦的天堂之戰(zhàn)、撒旦與同謀被驅逐以及亞當和夏娃在伊甸園中被誘惑并墮落的故事。彌爾頓試圖“證明上帝于人之公正性”,但是他并未將自己寫入詩中。就像維吉爾一樣,彌爾頓有時也會要求上帝給予靈感,他曾經說過《失樂園》是他在深夜受到繆斯啟示而寫成。然而,他在詩中角色也僅限于此,就像任何一個平凡的基督徒一樣。維吉爾和彌爾頓在詩歌創(chuàng)作方面嚴格遵守荷馬史的詩創(chuàng)作模式,荷馬的《奧德賽》與《伊利亞特》都是西方文化史中的史詩典范。荷馬是一位傳奇故事的詠誦者,而不是自我才能的記述者。
但丁的寫作風格則完全不同。維吉爾在《埃涅阿斯紀》開頭歌頌“武器與英雄”,而但丁寫道:“我走過我們人生的一半旅程,卻發(fā)現(xiàn)我身陷一片昏暗的森林,因為我迷失了正路!保ā兜鬲z》1.1—3)此處格外強調“我”,但丁是這部史詩中不折不扣的主人公,他的詩作比維吉爾和彌爾頓的詩作更能體現(xiàn)自我。他并不是在簡單陳述,而是在描述自我如何在人性救贖路上發(fā)現(xiàn)人性之美。
但丁脫離史詩創(chuàng)作傳統(tǒng)的文風非常大膽,但是他的大膽之處并不僅限于將自己作為史詩的主人公。在《地獄》開頭,但丁區(qū)分了兩個自我:一個是詩人但丁,另一個是朝圣者但丁。詩人但丁在文中敘述了來世的一次旅行,而朝圣者但丁則在故事中是和導師維吉爾一起通過地獄及煉獄的旅行者。
但丁將自身作為詩作主人公起到的作用在整個《地獄》中都有所體現(xiàn),他必須在詩中處處影射自己,塑造自身形象。因此,但丁個人特征就變得異常重要:他的氣質、性情、雄心等個人特點成為寫作原材料,因此他的個人特質并不會因為史詩作者的身份消失,而是永存在詩中。
昏暗森林:但丁與維吉爾相遇
但丁從詩作開篇描述自身進入來世旅程原因時就開始強調自己的重要作用:他在“昏暗的森林”中迷失了“正路”,身心俱疲,就像是剛從海里逃到岸上的人一樣,喘息未定。突然間,其他角色從不同方向登上了舞臺,他不再是單獨一個人:他突然遭到一只豹子、一頭獅子和一匹母狼的突襲。這只瘦骨嶙峋、兇相畢露的母狼形成了最大的威脅,一步步地緊逼他退向“太陽沉寂”的森林中,那里讓人絕望。(《地獄》1.60)
這是全詩中最具象征意義的一幕,很多細節(jié)都充滿寓意。寓言通常用比喻性語言描述事物,因此事物通常具有其他意義。但丁逐漸偏離正義及真理,開始在謬誤和絕望中掙扎。森林和三種野獸的形象在各種傳統(tǒng)作品中都曾出現(xiàn)——文學作品、神話作品、肖像學作品及民俗故事等。例如,森林使人聯(lián)想到罪惡以及錯誤,這起源于騎士傳說中外出征戰(zhàn)騎士經常迷路的典故。而三種野獸則分別代表三種不同犯罪——豹子代表肉欲;獅子代表暴力;母狼代表貪婪。
至此為止,但丁將寓言和親身經歷相結合,塑造出的形象符合常識。然而,情況隨后就有所改變。一個迷失的靈魂需要一位向導,而向導一職通常由一位圣人或天使來擔當。但丁并未如此規(guī)劃詩作,具體體現(xiàn)在母狼迫使但丁退入森林,這位朝圣者喃喃地呼喚“主啊”以祈求幫助。他一發(fā)出呼救,維吉爾就現(xiàn)身伸出援手。這時但丁并未認出這位來者,而是問他是魂靈還是人。維吉爾回應道:
“不,我不是活生生的人,不過我曾經是!彼嬖V我,“我的父母都是倫巴第人,他倆都以曼圖亞為出生地。我出生于愷撒時代, 可惜生得太遲,圣明的奧古斯都當政時,我生活在羅馬,那個時代充斥著假冒、說謊的神祇。我是一個詩人,歌頌安喀塞斯之子,只因恢宏的伊利烏姆城遭焚后,他才逃離了特洛伊。”(《地獄》1.67—75)
從維吉爾如何介紹自己以及朝圣者但丁如何予以回應中,我們可以看出但丁對拉丁文化以及維吉爾本人的態(tài)度。維吉爾是一個“靈魂”,而不是真實存在的人類。他來自意大利北部城市曼圖亞,并且出生于愷撒大帝時代。他創(chuàng)作了《埃涅阿斯紀》,歌頌“安喀塞斯之子”埃涅阿斯。
但丁在史詩中賦予杰出的拉丁詩人維吉爾第二次生命。這一選擇使得歌頌羅馬文明的《神曲》受益頗多。這至少讓我們了解到但丁個人很重要的一個特點——他是維吉爾作品的忠實擁護者。但丁本可以獨自完成旅程,或者是選擇一位宗教人物引領他完成地獄之旅,但是他最終選擇維吉爾作為向導,暗示著他本人對古典文化的尊崇之情。
但丁選擇維吉爾作為向導,無形中使他的敘事復雜化。諸如《神曲》之類的基督教史詩并不認同這樣的選擇——相比之下,圣人、天使,甚至基督徒都是更好的選擇。選擇維吉爾給《地獄》劇情增加很大張力:通往上帝之路是由一位異教徒及他的異教詩歌來引領。但丁個人對維吉爾及古典文化的敬仰使得他對詩歌的熱愛在詩中得到充分體現(xiàn)。大量古典文化的出現(xiàn)與《神曲》基督教性質碰撞,為其詩歌增添了無盡的張力。
但丁發(fā)現(xiàn)偶像維吉爾就在面前,立即向其表達敬意:
“那么你就是那位維吉爾,那個源源不斷涌出動人詩篇的源泉?”我向他答道,不禁面帶羞愧,“啊,眾詩人的光榮和明燈啊,但愿我能長期拜讀你的詩作,并懷著深沉的愛慕遍尋你的著述。你是我的老師,我的楷模,只有從你那里我才能學到那優(yōu)美的風格!保ā兜鬲z》1.79—87)
在這些詩行中,但丁表現(xiàn)出他對維吉爾作品的無比熱愛,并將維吉爾稱作“源泉”和“明燈”,他不僅是但丁,也是其他無數(shù)詩人的燈塔。作為維吉爾的學生,但丁曾經“長時間熱衷學習”維吉爾的作品,也在模仿他宏大的史詩風格。但丁贏得的文學成就都歸因于維吉爾的啟迪,當維吉爾提出做他的向導時,但丁立即同意了。維吉爾首先引領他穿越“永恒”的地獄,隨后來到煉獄,一路上遇到不少靈魂。隨后,維吉爾口中“比我更能勝任的靈魂”貝阿特麗切將會帶領但丁抵達天堂。
但丁此處對維吉爾狂熱的傾訴值得深入研究,我們能夠從中看出古典文化與基督教文化之間的碰撞,這在但丁尊稱維吉爾為“老師和楷!辈⑶腋兄x他對自己的影響中可見一斑。世俗的贊譽以及神秘的旅程共行,維吉爾這個受到詛咒的靈魂反常地成為地獄向導,帶領但丁穿越禁地煉獄。也許會有人說這是因為維吉爾無形中預言了基督教,他的《牧歌》第四首是關于一個孩子奇跡般誕生的故事,曾經有教會評論員將其解讀為基督耶穌誕生的預示。但是諸如此類的努力并未使得異教徒與基督教文化和諧共處,而是僅僅證實世人有意消除兩者之間的沖突而已。
《地獄》第一章以但丁表白決心結束;第二章則是以但丁再次懷疑自己開篇。他深深為自己是否能夠勝任這次旅行擔憂,于是告訴維吉爾:“但是,我為什么要去那里呢?誰準許我去呢?我不是埃涅阿斯,我也不是保羅;不論我自己還是其他人都不相信我有這樣的資格。”(《地獄》2.31—33)詩中提及埃涅阿斯和保羅的典故意義重大:兩者都曾去過來世。埃涅阿斯為了與父親安喀塞斯靈魂交談,來到陰間;后者預言埃涅阿斯后代將會成就斐然。作為創(chuàng)始人,埃涅阿斯“被選定為羅馬帝國之父”。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