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風(fēng)過后，草木有聲

李鳳群

我應(yīng)該為《大風(fēng)》說點什么，或者為我十多年的小說創(chuàng)作說點什么，關(guān)于為何要寫，為何這樣寫，應(yīng)該怎樣寫。

小說的意圖從來無法掩飾。小說包含了全部。小說是小說家的面孔，小說是小說家的腰桿，小說是小說家的臂膀。小說展示了小說家的終身形象。這話本身是錯誤的，在有些正義的形象背后包藏禍心，所以小說也是一種識別，小到眼前所見，到目不能及，到淼淼暗黑，但是，在小說開始之時，它是積極的，它是探索的，它是懷疑的，它也是正當(dāng)防衛(wèi)。《大風(fēng)》中，我讓主人公們自己出來說話，如此一來，我就能置身事外，觀察他們的角度會發(fā)生變化，就能聽出哪些是真話，哪些是假話，哪些是夢話。但時間一長，得趕緊進入，以免彼此生疏、失去默契，就算朝夕相處，有時也很難完全理解他們，我愿意信任他們，又不得不保持警惕，所以小說是矛盾的，或心口一致，或背道而馳，許多時候扭成一團，亂如麻。

小說產(chǎn)生什么樣的后果也就毫不奇怪。它化身為盾牌，或利箭，可以是防空洞，也可以是探測器。為已發(fā)生的，正在劇變的，以及即將湮沒的一切尋找一種痕跡，尋找它存在或消失的緣由，它包含著小說家的愿望和悔意。寫作，尤其是向歷史更深處回望的寫作是與無時無刻不在發(fā)生的遺棄、隔絕與塵封做著對抗，與之搏斗，小說超過了小說家想展示的容量和潛力，小說像一根暗黑的絲線，連結(jié)著過去、現(xiàn)在和將來。

常有人誤解寫作最美妙的時刻是劃上句號的時候，其實是開始，是思考的發(fā)端，是滿懷憧憬。過程是痛苦的。大風(fēng)過后，草木有聲，這聲音如此輕微，又如此振聾發(fā)聵。這聲音提示靈魂的存在，通過這聲音，你可以聽出軟弱之人的堅定，堅定之人的軟弱；你可以聽到卑微者的喘息，感受到他體內(nèi)的饑餓、憤怒和茫然。這聲音引導(dǎo)你在泥沼深處發(fā)現(xiàn)英雄，明知生活所有的困難，深陷坍塌，卻仍然昂頭舉臂，生無可戀，依然圖存。折磨人的是，索取真相的圖謀總與結(jié)論大相徑庭，至少在我，走向以為尋找真相的方向，卻從沒有到達要去的地方，也就是說，文字一經(jīng)寫出，就開始傾斜、搖晃，甚至脫離。人物更是，我像不能擺脫影子一樣，不能擺脫我的主人公，他們?nèi)杖找挂垢�隨我，像我的親人，我揣著他們存在或消失的緣由、希望和僅存的家當(dāng)，更懷著他們的恐懼，到處躲藏。他們叫嚷的時候，我也面色緋紅、火氣沖天。有時，我把他們來的原意給忘了，由著他們自行穿梭，所以，我們之間常有對抗和抵擋，防不勝防，但是拉扯往返之中，小說呈現(xiàn)出作為人的精神的強烈信號，像舞蹈、音樂和繪畫一樣，是認知，是對身處之世的評判，是挖掘更深處的景象，至少給出另一個角度，所以結(jié)果肯定也是背叛——背叛被命名的一切，背叛過去的幼稚和他者的經(jīng)驗，甚至背叛一切確定和模糊著的東西。

小說結(jié)束的時候，也好不到哪里去，寫作者彼時最為難看，是疲憊不堪、如釋重負，如同肇事逃逸，更像個酒鬼。

于我而言，自始至終，創(chuàng)作的最大障礙是經(jīng)驗的缺乏、知識的缺乏以及勇氣的缺乏。我個人的經(jīng)歷蒼白無趣，所有帶有危險性的事我都沒有干過。比如，我無法體驗少年想象白刀進紅刀出的血腥興奮，我不曾早戀、離家出走、抽煙喝酒，我少年時代唯一過火的行為是到鎮(zhèn)上買了件西裝和領(lǐng)帶，我的第一張身份證上就是這張照片，二十多年前，那顯得如此格格不入，我經(jīng)過的地方鄰人目光灼人，他們竊竊私語，佐以輕微的肢體語言在我的背部，我承受住了這些，雖然進門時我大汗淋漓。其余時候，似乎足夠幸運，我避免了我主人公經(jīng)受的一切。我避免了倉皇出逃，避免了替表演者做偽證，避免成為一個聽得見的聾子，也避免了因幻想的富貴而得意，我避免了被拋棄，還避免了發(fā)現(xiàn)自己在這世上還有另一個骨肉，所有我構(gòu)建的這些于我本人也是新鮮的、陌生的，我每一次與他們的交流都意味著一個新的疆域的開拓，我不確定那是正當(dāng)?shù)�，或是荒唐。但是，在這些嘗試之中，我保持住了某種強硬，以及審判的本能，我認為，如果小說里沒有從他人視而不見的地方發(fā)掘生命的幽暗面，它是平庸的，如果小說不想尋覓那些隱遁的、隕落的、被扭曲的東西，文字是無力的。我尤其想捕捉那陣陣大風(fēng)��！平息之后，一定有許多被犧牲的、被誤導(dǎo)的、被摧殘的、被深埋的一切：外人和親人，別處和此處，過去和未來。

我還想寫那種虛無，那種我們安之若素的墮落，那種終日吞食也不能滿足的饑餓，那種無論如何也驅(qū)趕不了的失意和懷疑。對生命的尊重和敬畏之舉就是對生命重新思考和注釋，以及對真相的打撈和挽留，更重要的是傾聽心靈之聲的訴說。每一個從小說里發(fā)出的聲音都充滿意味，這些聲音顯示著堅韌和熱情，或者苦苦喘息。

由此，我的小說常被人認為壓抑、陰郁、苦楚，可你要見到我，就會發(fā)現(xiàn)，我能夠笑得很燦爛，我希望從作品中展示的，是我未曾經(jīng)過的另外一端，它不是眾所周知，也不是人人熱衷，否則，它就沒有意義。

現(xiàn)在，它還是沒有意義。它漏洞百出，但所有小說都是我當(dāng)時最佳狀態(tài)的呈現(xiàn)，最大的可能，最盡力的表現(xiàn)，現(xiàn)在，它離我而去，或默默無聞，或偶有知音，都無妨。

大風(fēng)之后，我看見渾濁的水邊，系著一條破舊的小船，沒有人影，但是，這條大風(fēng)里的小船在我心里，我到哪里，它在哪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