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 流浪者盧梭（1712—1756）

　　《懺悔錄》

　　一位出身寒微，在呱呱墜地之際即失去母親，不久又遭父親遺棄，身染一種痛苦的、不為人知、難向人言的疾病，在陌生的城市和敵對的信仰中，流浪達12年，為社會和文明所排斥，以反抗伏爾泰、狄德羅百科全書派和理性時代為己志，被視作危險的反叛分子，被看成精神失常，被疑為圖謀不軌，為人驅(qū)逐，流離失所，在他一生中的zui后幾個月里，方能親眼見到zui反對他的人對他表示的崇敬——如何在他死后，竟然能遠勝伏爾泰，使宗教復(fù)活，使教育改變形態(tài)，使法國國民思想提高，從而激發(fā)了浪漫運動和法國大革命，進而影響到康德、叔本華的哲學(xué)，席勒的戲劇，歌德的小說，華茲華斯、拜倫和雪萊的詩歌，馬克思的社會主義及托爾斯泰的倫理學(xué)——諸如此類的影響，使他在有史以來zui具影響力的18世紀(jì)的作家和思想家中，成為對后代貢獻zui大的一位。這種種影響究竟如何形成？假如有問題需要我們解答，這問題即是：天才在歷史中究竟扮演何等角色？個人在面對群眾和國家之際，應(yīng)該如何自處？

　　當(dāng)時的歐洲已準(zhǔn)備迎合一種讓感情凌駕于思維之上的信仰。歐洲已厭倦于法律、禮儀、習(xí)慣和風(fēng)俗的壓抑。當(dāng)時的歐洲已聽夠了理性、論證和哲學(xué)。心靈束縛被解除后導(dǎo)致的這些放縱與混亂，似乎已使這個世界缺乏意義，使心靈空虛、毫無想象力和希望；男男女女暗自渴望再度建立起“信仰”。巴黎已厭倦于自身的騷動和忙亂，及城市生活的限制和瘋狂的競爭。人們向往鄉(xiāng)野間的從容與悠閑。鄉(xiāng)間簡單的日常生活可能會使身體健康、內(nèi)心平和，在那里可能再度遇見賢淑的婦人，所有的村民每周可能都在本區(qū)教堂中做禮拜。所謂值得驕傲的“進步”和值得自詡的“心靈解放”，對人類的貢獻是否抵得上其摧毀的事物的價值？其對世界與人類的命運，曾否描繪出更為清晰、更具有鼓舞性的景象？其對貧窮者的命運曾否有所改善？對孤苦無依者曾否有所慰藉？盧梭提出這些疑問，并對這些問題加以說明，對

　　人民寄予關(guān)切與同情。即使他話已說完，全歐洲的人仍然都在傾聽。伏爾泰在法蘭西學(xué)院（1778年）被人們當(dāng)作偶像崇拜，而盧梭正蟄居在巴黎一間不為人知的房子受人輕視與責(zé)難之際，盧梭的時代已經(jīng)開始了。

　　盧梭晚年完成zui有名的自傳《懺悔錄》（Confessions）。他對所有的批評都很敏感。他懷疑格林、狄德羅和其他的人，在巴黎的沙龍里及在埃皮奈夫人（Mme. d’épinay）的回憶錄中，正醞釀著一個陰謀，以破壞他的名譽。因此，他于1762年，在一位出版商的催促下，開始撰寫自己的傳略與品德評價。當(dāng)然，他的自傳有自吹自擂之嫌，不過，盧梭既遭教會責(zé)難，又被三個國家放逐，還被一些zui親近的友人背棄，縱然他的話難免啰唆嘮叨，他也該有為自己辯護的權(quán)利。當(dāng)他在巴黎的幾次集會中，宣讀為自己辯解的某些文件時，他的敵對者要求政府下令加以制止。他心灰意冷，即使在他過世之后，仍留給后世一篇充滿感情的辯解與懇求的文字：

　　這是絕無僅有的一幅人類畫像——完全依照人的本來面貌與天性來描繪，這就是人類現(xiàn)有的或?qū)⒂肋h存有的模樣。無論你是誰，我的命運與信心完全付托給你，讓你作為這一作品的裁決者。我懇求你，基于我的不幸與你的同情，并請看在全人類分上，切勿毀損這一特殊而有價值的作品，對人的探討，它可作為第一手比較研究的資料……請勿貶低我這一遺作的價值，這是唯一未曾被反對我的人曲解損傷而又真正足以代表我品格的不朽之作。

　　他的極端敏感、主觀和充滿感情，使他的書具有優(yōu)點，也有缺點�！耙活w充滿感情的心，”他說，“……是我所有不幸的根由。”這卻使他的著作風(fēng)格溫暖親切，使他對往事的回憶充滿柔情與憐愛，使他對事物的判斷常持寬容仁慈的態(tài)度。當(dāng)我們閱讀他的著作，原來對他的反感與敵意立即化解。在他的著作中，所有抽象的事物都被活生生地人格化了，字里行間洋溢著感情。這本自我反省坦白的《懺悔錄》猶如密西西比河的源流滋潤了19世紀(jì)的文學(xué)。《懺悔錄》并非前所未有的著作，不過，像他這樣毫不保留地赤裸裸地自我坦白，或其對真理的探求，即使圣奧古斯丁也無法與之相比。本書一開始即以富有挑戰(zhàn)性的句子理直氣壯地寫道：

　　我正著手一項史無前例的偉大艱巨的工作，這項工作將來也沒有人能模仿實現(xiàn)。我要把一個人的完全本性在世人面前展示，此人就是我自己。

　　只有我單獨一個人。我了解我的心，我也對人類頗為熟悉。我跟所有存在著的人沒有一點相似之處。我雖然不一定比旁人好，可是至少與眾不同。除非對我已有了解，否則沒有人能判斷，大自然將我塑造成這樣的形態(tài)，是好還是壞。

　　zui后審判的號角若是要響，就讓它響好了，那時，我手里就要拿著這本書，站在上帝面前。而我將大聲說道：“這就是我如何行事、如何思想的忠實記錄，及我曾是怎樣的一個人。不論好壞，我都坦白，我不隱瞞些許罪惡，也不添加些許功德……我表現(xiàn)了真正的自我；有時卑劣可恥，有時卻高尚、慷慨、善良，一一皆如我的所作所為，我已把我的心靈深處揭露……”

　　盧梭一再提出這一極為懇摯的請求，不過，他承認自己對過去50年的往事所能記憶的，無非是片斷的、不可靠的。一般說來，第一部分有一種毫無隱諱的坦白品質(zhì)，第二部分卻被他對有關(guān)陰謀陷害所作的令人厭倦的反復(fù)抱怨與控訴所損。不論這是一本怎樣的書，就我們所知，在心理研究的作品中它是zui有啟發(fā)性的一部，這是與困難而平淡無聊的世紀(jì)從事艱苦斗爭所產(chǎn)生的一個觀察敏銳并具有詩意的故事。無論如何，“《懺悔錄》假如不是一本自傳，則很可能成為世間一部偉大的小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