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的中國人一提到日本人，腦海里馬上就想到經(jīng)濟動物，正如半個多世紀前想到鬼子一樣。但是這一代的年輕人已經(jīng)不知道，二十世紀初日本曾經(jīng)是中國知識分子追求國家富強之道的圣地，大批留學日本的青年學子除了在那里學到了一些現(xiàn)代科學技術的知識和技能外，更多的是感受到了一個新興民族的那股強勁的活力。當年的日本是中國人窺探和接受西方文化的窗口，也是中國人學習如何使自己的國家崛起的老師。日本人一千多年來是中國文化的小學生，這一歷史事實使得中國人在日本文化面前更少防范、更有自豪感。但與此同時，我們也很容易忽視日本文化自身固有的特點，在東亞文化表面的共同點的掩蓋之下，往往對日本思想中那種不同于中華文化的獨特之處感到困惑不解，而在同樣接受西方文化的影響的過程中，對于日本文化精神本身給這種接受所帶來的特異性也視而不見。因此，在今天我們和這個一衣帶水的鄰邦的文化交流與互動中，常常會感到別人了解我們要遠勝于我們了解別人。撇開器物的層面不談，兩種不同文化之間的交往最有效、最深入人性的深處的媒介就是文學了。文學即人學，看一個民族的人性發(fā)展態(tài)勢，最直接的反映就是這個民族的文學思潮。但長期以來，我國對于日本文學總體來說是介紹的多，評論的少，評論得深刻和精確的更少�，F(xiàn)在擺在我們面前的這本小書，應該說屬于少數(shù)對日本文學做出富于思想性的深入評論的作品之一，是比較難得的。

該書從宏觀出發(fā)，首先把日本文化放在東西方以及中日對比的大視野中加以定位，然后依次評論了十幾位在日本最享有盛名的優(yōu)秀小說家的作品。這些評論的一個重要的特點在于，作者不限于單純從文學創(chuàng)作技巧的眼光來分析一個個的文本，而是深入作品底下的思想境界和心靈沖突，展示出評論者對原作者的內(nèi)在精神的領悟、理解和挖掘，富有沉思的意味。本書作者所瞄準的問題很多都屬于日本文學史上的難題，有的甚至是謎題。例如對森鷗外《高瀨舟》和夏目漱石《夢十夜》的解讀，這在日本評論界都是難以把握的主題，作者卻透徹地揭示了其中的生命哲學和歷史文化意味；又如對芥川龍之介《地獄變》的解讀，作者在中日各家眾說紛紜的觀點中獨辟蹊徑，闡發(fā)了其中的悲劇意識和人類精神沖突的矛盾本質；而對當今流行世界各國長盛不衰的村上春樹的《挪威的森林》，作者也通過愛情觀的成長這把鑰匙，揭開了令村上本人苦惱并讓眾多評論家感到困惑的成長小說之謎。作者還從《古事記》中揭示出日本婦女傳統(tǒng)性格形成的根源，從日本傳統(tǒng)文學的物哀與中國傳統(tǒng)感物傷情的比較中凸顯了中日兩大文學傳統(tǒng)審美意識的細微區(qū)別，如此等等。所有這些都表現(xiàn)出作者在面對這些困難主題時的獨到見地：著眼于日本文學中所體現(xiàn)出來的思想深度和精神形態(tài)，包括人生觀、世界觀、道德觀、愛情觀、審美觀和宗教觀等，屬于對文學作品的思想評論。

本書的另一特點是，文中對作品的所有的文學見解都不脫離文本，而是建立在對文本的分析之上。這本來是做文學評論必備的基本常識，但在今天，文學評論中充斥著離開文本作天馬行空的思想遨游的作風，用一些連自己都不甚了了的外來名詞和術語填充版面，掩蓋內(nèi)容的貧乏。本書沒有這種毛病，而是十分樸實地就作品談作品，一切思想的發(fā)揮都有文本的根據(jù)。因此，本書看起來是一種學術性質的研究，而且常常免不了引經(jīng)據(jù)典，將視野拓展到中外學者對某個問題的觀點；其實是很好讀的，它帶領讀者進入文學作品的字里行間，把那些精彩段落向讀者指點出來，而把那些難點和晦澀之處用通俗的語言加以化解，祛疑解惑。現(xiàn)代人生活節(jié)奏很快，很難停下來對某個問題冥思苦想，而本書則恰恰在形式上和內(nèi)容上都具有短平快的特點，頗具可讀性。形式上，本書大部分文章都是短文，最長的是一萬多字，一般都是三五千字甚至一兩千字一篇，言簡意賅。內(nèi)容上，每篇文章都是一氣呵成，對一些深層次的問題點到為止，發(fā)人深省。這與本書各篇文章的性質有關。

實際上，本書是作者多年來從事日本文學教學的結晶，聽眾是日語系的本科生和研究生，所用的教材都是日本作家的作品的日文版。常常是每次課講一個或兩個短篇，最后三篇文章則是作者對她所帶的研究生的碩士論文加工而成的。雖然碩士論文是由碩士生自己用日文完成的，但作者不僅對其中日文的表達和行文進行了詳細的批改，而且對文章的主題思想和思路從頭至尾都做了悉心的指導，并與研究生就該主題進行過反復的討論，譯成中文后又經(jīng)作者按照發(fā)表論文的要求做了全面的修改和壓縮，傾注了作者大量的心血。這里的這些評論讀來都通俗易懂，因為要在課堂上讓本科生聽懂、讓碩士研究生能夠領會，就不能過于艱深；但每篇論文都顯得不同凡響、見解獨特。作者本來想，這些文章反正大都已發(fā)表過了，并沒有將它們集結成書的意思。但我極力建議她還是搜集一下，把這些風格和思想基本一致的作品集中在一本書中體現(xiàn)出來。因為以前發(fā)表時并不注重刊物的影響力，也很零散，拉的時間很長（有的相隔達15年以上），形不成一個有分量的印象，現(xiàn)在讓它們就這樣散落在各個角落，可能就消失得無影無蹤了，殊為可惜。經(jīng)過作者多方搜尋，甚至還翻出了遺忘在抽屜和柜子深處的多年前的手稿，才編成了目前這本篇幅不大卻極有特色的小書。據(jù)我所知，國內(nèi)從這種人性和人生哲學的角度來分析日本文學作品的評論似乎還不多見。其實，不論哪個民族的文化，都包含有一些人類共同的東西，是需要從各個不同文化的角度來加以反思和提升的。這種工作不但是我們了解異民族文化所必需的，同時也是我們了解自己的一個重要的參照。

鄧曉芒2016年12月22日于武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