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成為女人”的后哲學宣言下,本書關切的是漢語中的性別觀念如何影響并建構了我們的生活方式,我們的歷史以及我們的政治樣態(tài)。一種值得期待的政治愿景,實際取決于人們對生活方式的選擇與實踐:如何探索自我與發(fā)展自我?如何在細小的生活剖面涵養(yǎng)一種權利觀,并將權利轉化成一種人與人之間應有的恰當的態(tài)度?平等價值是如何在解放女人的同時制造了女人的倫理難題的?從命運共同體到政治共同體的轉化如何成為可能?這些僅僅屬于女人的問題,可以讓我們重新思考自由意志與道德理想的平衡性。我認為,在最根本的意義上,自由女人與自由國家息息相關。
張念,生于20世紀70年代,女性主義批評家,哲學博士,同濟大學人文學院副教授。主要研究領域包括女性主義理論、政治哲學與文化批評,在國內學術文化期刊發(fā)表相關論文近百篇,曾在《南方都市報》《東方早報》《經濟觀察報》《廣州日報》等主流媒體開設文化批評類專欄,接受報紙、電視專題采訪多次,被媒體譽為“新銳女權主義批評家”。已出版學術專著《性別政治與國家——論中國婦女解放》,批評集《心理氣候》《持不同性見者》《不咬人的女權主義》等。
三位女人
1932年,照片上的曾志身著一件深色毛線衫,領邊和袖口處,淺色毛線挑出幾道細細的條紋,打底的是一件薄呢襯衣,不對稱的領口裁剪,顯示著主人不凡的著裝品位。濃黑的秀發(fā),安靜地簇擁著她秀美的雙頰,她21歲,有著21世紀文藝女青年的神態(tài),眼神飄忽憂郁。這位氣質脫俗的女人,已經是一名共產黨員了,當時她正在廈門從事著危險的地下工作,不懼砍頭。6年前,15歲的曾志是“農民運動講習所”唯一的女兵,接受了男女平等、婚姻自由的思想。有天夜里,出身官宦之家的男共產黨員夏明震(大名鼎鼎的夏明翰之弟),以夜深城內戒嚴為由,在曾志的床邊和衣而眠。講習所輿論嘩然,促成了曾志并不情愿的第一次婚姻。曾志的母親是女兒堅定的支持者,這位出生在前清、裹著小腳的湖南女人,出面退還了女兒7歲時接收的包辦婚姻聘禮,讓女兒放心去做她自己認為值得做的事情。
而在1936年,遙遠的北平,有位文藝女青年楊沫,剛剛懷上了教書先生張中行的孩子,她已經厭惡了圍著鍋臺轉的生活,正準備和張先生分手。她愛上了一位英俊儒雅的共產黨人馬建民,她想入黨,她認為革命代表著中國的未來。于是她就懷著張中行的孩子,成了馬建民的妻子。
依然是這一年,華中大武漢,容貌出眾、口才卓越的中學生范元甄,正在救亡運動的講臺上演講,給共產黨人王明留下了深刻的印象。王明說,這個人應該讓她入黨,得到的回答是,她已經是黨員了。當時,小知識分子范元甄還處在熱戀之中,她的愛人就是黨內的才子加美男、當時的國立武漢大學學生李銳。
銘記這些個人生命的場景,是為了返回革命的原點,就是說,沒有任何歷史類型學的裁判,可以抽象地將整整一代人的經驗全部涵蓋,從而抹去時代、欲望、品質、天賦、個性等因素在歷史中的結構性功能。整體的錯誤并不能推導出個人的失敗。因為只有在個人的維度上,真理才會發(fā)生。
如果將一種革命的精神現象學,投射到這三位女性共產主義者身上,無論從哪個方面看,她們都堪稱女性精英:秉持理想、渴望超越、敢于行動。之所以強調她們的性別身份,是因為在以后的歲月里,經歷了戰(zhàn)爭與各種政治運動之后,當她們忘記自己的性別身份,被錘煉成一名忠貞戰(zhàn)士的時候,她們已經身為人母。成為母親的女人,還沒有等到歷史的裁度,首先迎來的是子女們以母愛匱乏之名,對她們進行的評判;或者來自自身的,以性別名義進行的自我勘察——這在男性革命者那里比較少見,革命后代回憶父親,大多記錄其功績,較少追討父愛的缺失。對于女戰(zhàn)士來說,做母親顯得不那么重要了,曾志在其自傳《一個革命的幸存者》前言中,堅定地寫道:“我始終將自己的政治生命看得更為重要,而把家庭、子女、感情看得較輕、較淡。只要為了黨的利益和需要,我可以舍棄一切,包括生命。因為我不僅是一個女人,更是一名戰(zhàn)士!币环N圣斗士般強硬的頭腦,支撐著生命的全部價值與意義,思想有多堅定,行動就有多執(zhí)著。從“農民運動講習所”女兵,到胡耀邦麾下協(xié)助其平反冤假錯案的中組部重要成員,半個多世紀,曾志的一生涵蓋了中國革命的各個環(huán)節(jié)。盡管她在自傳中偶爾流露出母職疏忽的遺憾,但“更多是一名戰(zhàn)士”,如此壯志凌云,被其女兒陶斯亮理解為比“母親”更多的“精神遺產”?梢钥吹彝,但孩子卻無從、無能、無力看淡母愛,這是“身為女人”的倫理困境。作為母親的楊沫和范元甄,就遭遇了成年子女的倒戈與審視。
范元甄的女兒李南央幾近控訴的文字《我有這樣一位母親》,曾在多年前的思想界掀起波瀾。私領域的事物再度曝光,比如家庭生活,夫妻間的日常齟齬,革命者的情欲關系,婆媳關系等,所有的問題的紐結在范元甄這邊:她多疑、暴戾、冷血,在這些多邊的折磨關系中,一個早熟的革命者怎么成了倫理視線中的瘋女人?但這并不影響她依然是一位“革命者”,除了背叛有關“女人”的普遍屬性,她從沒有背叛她自己——她痛罵定居海外的女兒是資本主義的走狗。在信仰的維度上,理性與瘋癲互為鏡像,母親會變成“圣徒—妖怪”。終極信仰與普世價值、垂直維度與水平維度、空間與時間的矛盾體,糾結在脆弱的母女關系中。向冷漠的歷史理性(必然性)討要母愛,這是李南央的誤判。千差萬別的個人已經打包成人民意志,到了人民“蘇醒”成個人的時代,女革命者依然蜷縮在“政治信仰”的硬核之中,缺乏現實感以及時間性。或者說,一種革命的原質性的存在看上去就像貝類生物一樣丑陋。如果沒有貝殼的包裹,這無形無狀的存在,作為本質的形象,是人們不愿直視也不敢直視的。
據阿倫特考證,“革命”一詞在拉丁文中指的是某種宇宙運行規(guī)律。革命的深奧表征在黑格爾那里,就是歷史哲學,也即辯證法。革命如果是某種歷史內核,是深不可測的“理性深淵”,那么孕育歷史萬物的母體,其顯與隱的運作,就發(fā)生在有關真理的話語實踐之中。當個人被拽入極端的實踐,這個個人應該披盔戴甲,不是為了抵御敵人,而是為了抵御革命本身,比如曾志常常告誡自己的:盡點妻子的義務。
當革命被指派為身份功能的時候,殉道者的功績才具有時效性,這是政治的顯性運作。而當革命還原成某種思維模態(tài),革命的隱性運作使得革命本身必然遭到懷疑。這并非意識形態(tài)之爭,女革命者沒有及時更換身份馬甲,就是說她們還沉浸在本質即現象的同一性之中,無需征用原質的母體形象,女人就是某種特別的母體。一個女革命者在一定程度上更接近革命,她不用裝扮,她就是革命本身。因此,她們也顯得更加忠貞,或者更加頑固。
在作家老鬼(馬建波)的眼里,母親楊沫可愛又可恨。他懷著不可遏止的戀母情結——可能與其作家氣質有關,盡可能地去理解母親的“反!薄;貞浤赣H的文本,實際上是作家本人,攜裹著坎坷多艱的激情,刻寫自己的生命曲線。他在時間的單行道上,總結著母親晚年的“善行”,抱怨著母愛的匱乏。但在情感深處以及空間層面,母親不費一兵一卒,完全征服了兒子。一個紅衛(wèi)兵革命小將追憶老革命家,不肖之子書寫革命母親,“革命”話語搭建起層疊結構,參差對照,《母親楊沫》是作者不自覺地完成了的有關革命的隱性書寫:他不關心成敗,他注重火焰本身。革命的煉金術在于鑄造不屈而高貴的靈魂。
這些智慧、美麗而勇敢的女人,被歷史看見的女人,被兒女書寫的母親,當她們老了,被后來的人們冠以“馬列主義老太太”之名。她們刻板,嚴厲,不近人情,不可理喻,甚至歇斯底里,這些性格形象意味著她們把全部的激情與愛,都獻給了一種主義,無對象,無客體,正如她們年輕的時候,愛一個男人和熱愛共產主義是對等的一樣。她們并不通曉政治,她們只知道“愛”,無條件地愛。如果要審判一個馬列主義老太太,就意味著審判一個“女人”,如果女人是非政治的,那么審判女人就具有政治價值。
革命與存在
在革命的譜系中,中國女性革命家堪稱世界之最。她們參與革命的廣度與深度,對信念的忠貞,克服險惡的勇氣和意志力的強悍,在世界革命史中都屬罕見。革命與工作的同義反復,這是中國革命的一大特點,因此,女性解放的訴求內在于參加革命。革命就是工作,工作就是革命,泛革命化導致的泛政治化,意味著革命的超越性價值與生存勞作的水平價值高度統(tǒng)一。從生物需求到精神需求,從形而下到形而上,從延續(xù)性到創(chuàng)造性,從革命婚姻、革命家庭、革命工作到革命理想,生命存在的全部現象幾乎都可以被革命所修飾。革命既是中國20世紀的歷史本質,又是歷史現象。從邏輯上講,革命是一個否定判斷:否定父權,否定宗法,否定倫理,否定傳統(tǒng),否定壓迫,包括否定革命本身,依然是革命的。當否定邏輯普遍化之后,革命管轄了存在的方方面面,因為革命經驗被體驗為“航行——大海航行靠舵手”。一個有著兩千年農業(yè)文明的國度,幻想著海洋經驗,于是,一個“航行”的世紀就展開了。
正如五百多年前,哥倫布將舊大陸狠狠地甩在身后,他也不知道自己將去向何方;當新的地平線出現的時候,他甚至有些沮喪,以為自己又回到了原地。革命和冒險相關,革命成了某種公共藝術,而非政治。革命作為希臘式的洞穴外的太陽,無上的理性之光,革命領袖理所當然就是紅太陽,這是“道成肉身”的中國革命,革命獲得了信仰的屬性。
唯物主義者的兩難,讓神圣與世俗并軌,這是革命的顯性運作——即政治——必須解決的問題。革命直抵存在,沒有中介及緩沖地帶,沒有經過爭辯、考量、深思熟慮的制度安排以及權力秩序的制定。因此,表征的匱乏導致革命空降人間,革命直面?zhèn)體,直抵肉身,這本身就具有神學意味。壓迫是被召喚的結果,在既定的生活秩序中,人們本不知曉壓迫為何物。政治包括反抗,但不等于反抗。而在傳統(tǒng)的基礎、原則及其運行生態(tài)發(fā)生變化的情況下,革命作為癥狀,是社會肌體的生理反應。中國革命啟動引擎是從文化——即習俗與生活方式——開始的。撬動習俗的第一支點,就是婦女問題。家庭成了政治發(fā)生的第一現場,這就是“娜拉出走”的女性解放命題。在革命賦予生命崇高感之前,革命被大眾體驗為空間位移。“格物致知”的認識論受到沖擊,不成體統(tǒng)的叛逆兒女向父權開炮了。處在父權制最底層的女兒們,鎖在深閨的女兒們,走了出去,去做什么?讀書和自由戀愛,或者說讀書是為了培養(yǎng)自由戀愛的能力。情欲自主作為個性解放的第一步,是對女人賦權的基礎。男人則不同,漫長歷史中,他們的情欲架構得到妻妾制度及娼妓制度的支持,盡管前者依然是在家庭倫理的范疇之中。個人自由的傳統(tǒng)資源有多稀薄,女性解放的征途就有多艱辛。最基本的天賦自由就是人身自由,這在中國女性解放征途中尤為突出。與人身自由從天而降的西方女性不同,中國女性的解放是從“腳—腳步”開始的。辛亥革命攆走了皇帝,而辛亥革命之于女人,則意味著她們可以放松行走了,這就是孫中山曾一度倡導的“天足運動”。
文化—習俗方陣受到沖擊,政治學理論家不愿意看到這樣的事實,他們更愿意談論制度方案、權力原則以及客觀精神,但中國革命若從女性解放的維度考查,其存在主義意味不可否認。在肉身現場,人的處境、人際關系、家庭、身份確認及再造、微觀權力的整飭等方面,革命的漢語思想與某種生命哲學的命題聯(lián)系在了一起。
愛情、理想、自由、叛逆和革命,如果時間停滯在20世紀30年代,這些讓所有年輕人蠢蠢欲動、血脈賁張的生命元素,至少在楊沫等三位女性身上,得到了戲劇性的呈現。不管革命的性質如何,革命本身注定讓那一代人的青春不朽。因為在生死對決之中,克服死亡恐懼的一方,是為了爭取主人的地位,用命押注,贖回正義。走向解放之路的中國女人,必然面臨這樣的考驗,這比西方女人爭取女權運動,具有更多的復雜性、殘酷性和特殊性。在歷史的非常時期——抗日戰(zhàn)爭與內戰(zhàn),個人不足掛齒,個人解放與民族解放畫上了等號。政治問題是一個復數,牽涉到理想、政權、階級、社會性的貧困以及始料不及的戰(zhàn)爭。在革命策略上,還涉及模仿蘇聯(lián)還是自主創(chuàng)新的問題。走出深宅大院的女人,如果長于思考,關注私人生活之外的問題,必然就會廁身于政治活動空間(上海是個例外,有著數量驚人的職業(yè)女性,而不是職業(yè)女革命家)。這些站出來的女人,20世紀前半期的精英分子,還來不及應對性別問題,就投身到一種以革命自居的政治力量中。就是說,個人自由與解放僅僅作為一個原初的助推力,性別問題只在世紀之初曇花一現。比如楊開慧,作為中國女權先鋒,在日記中就曾主張廢除婚姻制度,本著不婚原則,對毛澤東最初的追求態(tài)度漠然。反清俠女秋瑾,還是一位不自覺的同性戀者。這些自由在個人維度上的行進速度,受到了大革命的席卷,將復雜艱深的有關自由的運作,托付給告別舊世界創(chuàng)造新世界的一攬子方案。新政權的合法性就是來自革命,并不斷走向革命,無需論證,在信仰層面獲得擔保。解放就這樣從個人出發(fā),以個體的泯滅而告終。
人性與母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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