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我在民間開拓出一片天地。我為自己創(chuàng)造了一種邊緣生存、邊緣寫作、邊緣觀察的存在方式。上世紀(jì)九十年代初，我只能盡量避開那些把我視作異類甚至往死里整的得意人物，事先打好電話，確定冰心那邊沒有別人去拜望，才插空去看望她一下。冰心也很珍惜那些我們獨(dú)處的時間。記得有一回她非常詳盡地問到我妻子和兒子的狀態(tài)，我告訴她以后，她甚表欣慰，她告訴我，只要家庭這個小空間沒有亂方寸，家人間的相濡以沫，是讓人得以度過難關(guān)的強(qiáng)有力的支撐，有的人到頭來捱不過，就是因?yàn)檫B這個空間也崩潰了。但是，到后來，我很難找到避開他人單獨(dú)與冰心面晤的機(jī)會。我只是給她寄自繪賀卡、發(fā)表在境外的文章剪報。我把發(fā)表在臺灣《中時晚報》上的《兔兒燈》剪報寄給她，那篇文章里寫到她童年時拖著兔兒燈過年的情景，她收到馬上來信：“心武：你寄來的剪報收到了，里面倒沒有唐突我的地方，倒是你對于自己，太頹唐了！說什么‘年過半百，風(fēng)過葉落’，‘青春期已翩然遠(yuǎn)去’，又自命為‘落翎鳥’，這不像我的小朋友劉心武的話，你這些話說我這九十一歲的人感到早該蓋棺了！我這一輩子比你經(jīng)受的憂患也不知多多少！一定要挺起身來，誰都不能壓倒你！你像關(guān)漢卿那樣做一顆響□□的鐵豆……”（1991年4月6日信）重讀這封來信，我心潮起伏而無法形容那恒久的感動。敢問什么叫做好的文筆？在我挨整時，多少人吝于簡單的慰詞，而冰心卻給我寫來這樣的文字！

　　——冰心·母親·紅豆

　　二

　　名韁利索羈絆著我，但我畢竟還不是名利熏心的狀態(tài)。影響我創(chuàng)作的固然有文壇的主流人物，也還有邊緣的人物。

　　文壇的邊緣人物之一，林斤瀾大哥，是我永遠(yuǎn)要憶念的。1978年我在《十月》叢刊當(dāng)編輯時，開始跟他接觸。究竟何謂文學(xué)？何謂小說？何謂文筆？何謂韻味？林大哥對我是心授言傳。心受，是他給我拿去編輯的文稿和所刊發(fā)出的作品；言傳，是他在跟我兩個人獨(dú)處時，那些直截了當(dāng)不拐彎的批評指點(diǎn)�！度缫狻房�發(fā)以后我很得意，問他讀后感想。他搖頭。我信服他的搖頭。林大哥的意見一定要洗耳恭聽。他跟那種批判人道主義的人士的出發(fā)點(diǎn)完全不同。他指出《如意》仍未徹底擺脫主題先行的窠臼。林大哥是個睿智而通達(dá)的人。

　　……

　　《立體交叉橋》的刊出使得馮牧對我失望�！罢{(diào)子灰暗”成了若干評論家在公開文章和私下議論里的常用考語。如果說《如意》的“錯誤”是作者沒有比小說主人公站得高，那么《立體交叉橋》的“錯誤”則更加嚴(yán)重——作者簡直就把自己跟作品里的那些小人物打成一片了！有批評家寫出了很長的文章，出發(fā)點(diǎn)當(dāng)然還是為我好，希望我不要在不健康的路子上走得太遠(yuǎn)�，F(xiàn)在想起來確實(shí)有點(diǎn)好笑，那樣的批評有什么不得了呢？但是當(dāng)時的我卻心煩意亂起來。

　　林大哥很快通讀了《立體交叉橋》，他對我說：“這回，你寫的是小說了�！�

　　——神會立交橋

　　三

　　這封信，也反映出，那時候的一些文化人，如我，如謝冕，我們并沒有深談過，但是同氣相求，當(dāng)時代浪濤的相激相蕩將我們拋到同一種困境中時，能夠相濡以沫，互相激勵，互相聲援。三十年前那些雨絲風(fēng)片，如今回想起來，有若許亮光，若許暖意，也有若許混沌，若許惆悵。

　　那以后我和謝冕再無來往。我們同在一個江湖。相忘于江湖，是我們各自的幸運(yùn)。說明我們都能游到自己喜歡的水域，尚能從水中獲得氧氣，不必在一個近乎干涸的小坑里互相以吐出的泡沫茍活。我們又經(jīng)歷過若干風(fēng)浪，乃至大風(fēng)大浪，各自又都存在了下來，繼續(xù)在江湖里游動，尋找意義，享受樂趣。

　　——相憶于江湖

　　四

　　跟宗璞大姐交往是可以完全不動腦筋，不設(shè)防，以童稚思維語言也無礙的。人性真的太深奧。以我個人的生命經(jīng)驗(yàn)，遭遇人性善的幾率，是大大低于人性惡的。我以前總試圖讓更多的人理解我諒解我，現(xiàn)在知道那是近乎妄想。我把“陋于知人心”作為這篇文章的題目，為的是激勵自己在未盡生涯里繼續(xù)修煉“知人心”這門艱深的功課。現(xiàn)在想想，有幾個如宗璞這樣的人，能包容我的錯失、疏漏、失態(tài)，欣賞我的個性，這一世，也就不枉來過。

　　——陋于知人心

　　五

　　我已過了童年、少年、青年、中年，進(jìn)入老年。我懂得珍惜生命中小小的插曲，即如那年在琉璃廠，燕祥兄迎面騎車而來，見到我親熱地喚我一聲“心武”。他可能早忘懷了，我卻仍回味著這小小的插曲。他現(xiàn)在在電話里仍然用同樣的語氣喚我“心武”。在共同旅游中他應(yīng)該是看到我許多的缺點(diǎn)，他仍不拒棄我，總是盡量給我好的建議，對我釋放善意，包容我。就有那么一位他的同代人，也跟他一樣有過“沉船”的遭遇，后來我在《十月》也是積極地去約稿，后來也在一口鍋里吃飯，二婚的時候我還為他畫了一幅水彩畫，他見了我故意叫我“大作家”，我那時也沒聽出其中的意味，后來，他竟指控我“不愛國”，甚至誣我要“叛逃”，若不是大形勢未向他預(yù)期的那樣發(fā)展，他怕是要將我送進(jìn)班房，或戴帽子下放了吧，人生中此種插曲，雖也“隨早潮晚潮退去”，許是我這人氣性大吧，到如今，到底意難平。插曲比插曲，唯愿善曲多些惡曲少些。

　　人生的足跡，印在春雪上，融盡是必然的。但有一些路程，有些足跡，印在心靈里，卻是永難泯滅的。于是想起來，我和燕祥兄，曾一起走過，長長的路，走到那頭，又回到這頭，那一次，他腰里沒別計(jì)步器。

　　——被春雪融盡了的足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