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曉聲
原名梁紹生。當代著名作家。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曾創(chuàng)作出版過大量有影響的小說、散文、隨筆及影視作品。中國現(xiàn)當代以知青文學成名的代表作家之一。代表作:《天若有情》《白樺樹皮燈罩》《今夜有暴風雪》《人世間》等。
有野心的深圳人
我雖沒有長住過深圳,卻也接觸了不少深圳人,感覺他們大多都是有點“野心”的。
我將野心這個詞用引號引上,意在強調含有贊賞,不帶貶義。
野心這個詞,按照《現(xiàn)代漢語詞典》的權威性解釋,指對領土、權力或名利的巨大而非分的欲望。
但是,細細一想,不會有哪個人是為了占有一片領土而成為深圳人的。中華人民共和國的土地法早已宣告得清清楚楚, 960 萬平方公里的每一平方米土地,其歸屬權都是歸國家和集體所有的。即便你是億萬富翁,你也只能在二三十年內(nèi),最長六七十年內(nèi),用金錢買下一小片土地的使用權。所以,可以肯定地說,懷著占有領土的“巨大而非分的欲望”成為深圳人的人,不是瘋子,也是傻瓜。“炒土地”者的本質的動機和最終目的,并非企圖占有它,而只不過是企圖在“炒”它的過程中賺取金錢。
為了權力成為深圳人的人,我想也不是太多。因為僅就權力舞臺而言,深圳畢竟太小了。太小的深圳的權力舞臺,怎能滿足對它懷有“巨大而非分的欲望”之人的心理呢?除非是在別的權力大舞臺上失意又落魄,才會轉移向一個權力小舞臺尋求安慰。何況,深圳從一開始便確定了向商業(yè)城市(包括高科技與市場經(jīng)濟接軌的戰(zhàn)略方針)發(fā)展的藍圖。而商業(yè)城市的特征之一,便是政治權力保障并服務于商業(yè)的規(guī)律。在一個商業(yè)時代典型的商業(yè)城市,第一位的驕子是成功的經(jīng)商者,第二位才是從政者。一個對于政治權力懷有“巨大而非分的欲望”之人,在深圳怕是找不到什么良好感覺了!
為了名到深圳去的人大概也是不多的。想來想去,除了歌星們,還會有誰呢?他或她,也不過是將深圳當成較理想的學習場或集訓營。積累了經(jīng)驗,提高了素質,便會從深圳這塊跳 板縱身一跳,跳往北京的……
更多更多的人,之所以從全國各地奔赴深圳,主要是為了一個“利”字吧。
古人云:“天下熙熙,皆為利來;天下攘攘,皆為利往。”
這個“利”字,我強調的,并非它的商業(yè)內(nèi)涵的一面,而是它社會學內(nèi)涵的一面。
既然生活在社會中,那么誰都是一個社會人;一個社會人,不可能不考慮自身利益。它包括——保障一種相對體面的物質生活的收入,選擇能發(fā)揮自己某項專長或才智的職業(yè)的 充分自由,參與公平競爭的激情和沖動,便于實現(xiàn)自我價值的社會環(huán)境……
我想,肯定的,更多更多的人,是被這樣的一個社會學內(nèi)涵方面的“利”字而驅動而吸引,才由別處的人毅然決然地“變”成深圳人的吧。
如果,這樣的一個社會學內(nèi)涵方面的“利”字,是可以不太確切地用“野心”這個詞來談論的話,那么具有這一種“野心”,對當代中國人而言,實在是值得欣喜的事呢。尤其是對于當代青年人而言,倘連這么一點兒起碼的“野心”都沒有,那又實在不是一個國家一個民族一個時代的幸事。
對一個國家一個民族一個時代而言,如果它的大多數(shù)人,尤其它的大多數(shù)青年人,皆能相對實現(xiàn)以上那么一種“野心”,它必將是安定昌盛,高速發(fā)展的,前途也將是美好光明的。
在我看來,深圳是中國的第一座典型的“移民城”。也許,它還是全國青年人最多的城市和知識結構最高的城市。尤其后兩點,和深圳的年輕,和深圳的現(xiàn)代觀念為主體觀念,是很匹配的?梢哉f相得益彰,無論認為他們選擇了深圳,還是深圳選擇了他們。
80年代初,我的一位大學同學,在寧夏頗有名氣的一位作家,曾打算調往深圳。后來由于種種愿望以外的因素,至今沒去成,什么時候談起來都遺憾得不行……
我的另一位大學同學,貴州人民出版社的編輯部主任,也曾因打算調往深圳,來尋找我的幫助,后來也是由于種種愿望以外的因素沒去成,卻至今“賊心不死”……
而我自己,1988年底從北影調到童影后,住房窘?jīng)r大大改觀,才最終滅了由北京人變成深圳人的念頭。否則,盡管我覺得我與深圳缺少緣分,但也可以劃歸為“賊心不死”者中去。可見,曾想要去深圳成為深圳人的人,比已經(jīng)去了深圳成為深圳人的人,少不了多少吧。
我曾應邀到渤海油田講過文化創(chuàng)作課,結識了那個地方的一批男女青年文學愛好者。某天我收到一封從深圳寄來的信,困惑地打開一看,是其中一位女孩寫來的。信中告訴我她已經(jīng)調到深圳了。而且,是因為陪她父親到深圳旅游,一下子就被深圳吸引住了。用她的話說,是“找到了某種感覺、某種緣分”。于是坐地就成了深圳人。去時是父女倆,回渤海時是她父親一個人。她老父親也特理解她,支持她,“自告奮勇”承擔了回原單位替她辦理辭職手續(xù)的義務……
她那封信,字里行間,充滿了揚揚自得的人生信心。仿佛待嫁閨中的女孩,忽一日紅鸞星動,相中了一位“白馬王子”或被“白馬王子”相中似的……
一位包頭的文學青年,某天也出我意料地從深圳打來電話,說已受聘于深圳某一公司矣。也說找到了“某種感覺”“某種緣分”。先是,他的一位同學去了深圳,受公司委派,回包頭辦子公司,將他從單位硬“挖”了出來。后來深圳方面派員去包頭考察,發(fā)現(xiàn)他那位同學志大才疏,不善經(jīng)營管理,將他那位同學“炒魷魚”了,還宣布解散了子公司。同時在與他的幾次接觸中,發(fā)現(xiàn)他倒挺有能力,問他愿不愿意去深圳謀求自身“發(fā)展”。他自是喜出望外,于是跟隨到了深圳……
我問:“干得順心嗎?”
答曰:“我已經(jīng)從那一家公司‘跳槽’,換了一家公司了!
我替他憂患地說:“那么,是在第一家公司干得并不太順遂了?”
他在電話里笑了,說:“您別替我操心。我在第一家公司干得也很不錯。但第二家公司的待遇更高些。人往高處走嘛!在深圳工作變動是尋常事兒!”
去年10月,我在南京簽名售書,遇到了我的一位“兵團戰(zhàn)友”。他竟也“裝模作樣”排隊買我的書。
他說他已經(jīng)不是哈爾濱人了。
我問:調到南京了?
他說:調到深圳了。
我一怔,忙問他“感覺”如何。
他對我莫測高深地一笑,說:“人挪活,樹挪死么。起碼的感覺是——我挪活了!”
簽名售書活動的第二站是西安,又遇到了我的一位中學老師排隊買我的書。20多年不見,她白了頭發(fā)。
我畢恭畢敬地站起,問老師近況怎樣。
老師說,她已退休了,已調到深圳了。受聘于女兒和女婿的單位,當一名老業(yè)務員。
我奇怪,問老師:“深圳也歡迎您這般年紀的人嗎?” 老師一笑,說:“深圳那地方,不以年齡和資格論人,看重的是實際工作能力。我也沒承想我自己,教了一輩子書,一朝下海,居然還能撲騰幾下子!”
一不留神,你生活的周圍,就會有一兩個你熟悉的人,說變就變成深圳人了。一旦他們變成了深圳人,給我的印象是,仿佛都年輕了幾歲。都對人生增添了幾分自信和樂觀。都自我感覺好起來了似的……
許多中國人碰到一起,總不免首先抱怨一通自己的工作單位,接著抱怨自己生活的那座城市、那個省,進而抱怨整個中國。那么多人倍感自己懷才不遇,倍感自己的才智和能力受到壓抑,倍感活得窩囊活得委屈……
據(jù)我想來,他們的抱怨,也許不無各自的理由和根據(jù)。
然而,深圳人一般卻不這樣,他們很少抱怨深圳。也許是因為他們自己當初樂于去的吧,可又分明不完全是。分明還是一種“深圳人”共有的大家都恪守的什么原則似的……
我不信去到了深圳的人,沒有人仍覺得懷才不遇;沒有人仍覺得才智和能力受到了限制和壓抑;沒有人仍覺得與他人比起來,自己仍活得窩囊活得委屈活得累…… 但真的,我所接觸的深圳人,一般都不抱怨。
在今天,與普通的中國人比較,這一點尤其顯得難能可貴。
他們的不抱怨,似乎都向人們表明著他們自己的另一種自尊和自信 ……
仿佛,深圳像一所學校,它教育著另一種當代中國人……..
選自《深圳青年》1 9 9 4年第1 0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