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近年來，偏處市郊一隅的鳳凰山出人意外地?zé)狒[起來。鳳凰山是一座小山，坐落在西都市西北郊的清涼河?xùn)|岸，山勢南北走 向，長二三里，寬一二里，因形如傳說的鳳凰而得名。鳳凰山其實也算不 得山，它的相對高度只有一二百米，在真正的山區(qū)連土丘也算不上，所以 只能算作一堆亂石崗。但是在沃野千里的天府盆地，鳳凰山兀立于清流環(huán) 繞的清涼河畔，扼盆地出入要道，平地凸起俯瞰千年古都的西都城，據(jù)說 三國時候鳳凰山曾為劉備劉皇叔的屯兵要地，解放軍進軍大西南，這里也 曾發(fā)生過激戰(zhàn)。西都人一出北門，山丘蜿蜒的身影便撲面而來，因此它也 就顯得很不一般，也就很是一座山了。從前山頂上有一座外國的天主教堂，教堂的房子是那種尖頂?shù)臍W洲哥 特式建筑，屋頂豎著一根高高的十字架，據(jù)說其始建于20世紀初八國聯(lián)軍 入侵中國之后。當(dāng)?shù)乩先诉�依稀記得，教堂里有一個穿黑衣服的高鼻子外 國教士和一群修女，也有許多信教的中國教徒絡(luò)繹不絕地上山來做禮拜。但是新中國成立后教堂就沉寂下來，那些外國教士都沒有了蹤影。再后來 和平時期搞建設(shè)，鳳凰山就徹底荒蕪了。山上土少石多，又沒有水源，旱 天太陽暴曬，滿山白花花的石頭跟烙餅的鐵鏟一樣嗞嗞響，因此便沒有人 在山上住，山上便也沒有莊稼和人煙。文化大革命時，天府盆地的武斗很著名，西都也動了槍炮，死了許多 人。死者大多是造反派，又多是天不怕地不怕的紅衛(wèi)兵小將，因此都被送 到破教堂下面的山坡上安息。開始兩派路線分得很清，各埋各的人，豎起 尖頂?shù)募o念碑，用紅油漆刷了很多很對立.的革命口號和領(lǐng)袖語錄，讓人 擔(dān)心死者在地下也很不冷靜很沖動。后來死人多了，形勢不斷發(fā)生變化，界限漸漸就變得混淆不清，不管什么路線，反正人死都一樣，人死不能復(fù) 生。由于活人不計較，死人自然也就安靜了許多。一九六八年當(dāng)?shù)馗愦舐?lián)合成立革委會，兩派互相攻擊的紅衛(wèi)兵都沒有 撈到好處，都被解散了組織復(fù)課鬧革命，學(xué)校里也進駐解放軍和工宣隊。再后來所有學(xué)生殊途同歸，都走與工農(nóng)相結(jié)合的道路，背了背包上山下鄉(xiāng)，接受貧下中農(nóng)再教育。下鄉(xiāng)之前，許多曾經(jīng)誓_不兩立的學(xué)生都攜了祭品 來掃墓，在山上碰了面便各自繞開走路，也不吵架，也不仇人見面分外眼 紅，都低了頭裝作看不見。那時天上的云是灰的，地上的人也是灰的，這 些來掃墓的年輕人給自己的戰(zhàn)友燃炷香，然后也給對方戰(zhàn)友燒沓紙，于是 明白彼此的心是真正地和解了。地下的亡友看到這種化干戈為玉帛的團結(jié) 景象，想必也會高興，也就很放心了，總之以后這座山崗是徹底冷落下來，只留下許多高高低低的墳塋和紀念碑，尖尖的石碑與那座破教堂的十字 架站在一起，好像許多凝固的手臂寂寞而無奈地指向上帝。當(dāng)?shù)厝司桶堰@片墓地稱作“紅衛(wèi)兵公墓”。時光流到改革開放的二十世紀八十年代，天空晴朗明麗，到處都在搞 熱氣騰騰的經(jīng)濟建設(shè)，有個據(jù)說曾經(jīng)是本地人的外商來西都考察投資，獨 具慧眼看中了鳳凰山。外商自稱是個虔誠的教徒，在進行了一系列周到縝 密的考察，包括從香港請來風(fēng)水先生實地考證之后，認定鳳凰山是塊風(fēng)水 寶地，而破教堂則是天佑之相，“上帝保佑，蓄勢發(fā)財”，遂與當(dāng)?shù)卣��?nbsp;簽訂了一項修建大型游樂園的投資意向合同。當(dāng)?shù)貓蠹埦�以頭版篇幅熱烈 歡l呼鳳凰山終于引來筑巢下蛋的金鳳凰。但是這項合同的實際執(zhí)行又被拖 延了好幾年，直到九十年代初期，這家取名為“東方世界游樂園”的大型 游樂場終于全面建成對游人開放。游樂園緊靠鳳凰山腳下的清涼河岸，依 山傍水風(fēng)景秀麗，占地兩百畝，投資一億元人民幣，全部游樂設(shè)備均從國 外引進，自然建得氣勢宏偉不同凡響，成為一道令本地市民自豪的現(xiàn)代文 明風(fēng)景線。鑒于該地區(qū)具有廣闊的投資前景以及當(dāng)?shù)卣�府制定的�?yōu)惠招商政策，精明的外商又把目光瞄準整座鳳凰山，計劃再投資數(shù)千萬元人民幣進行游 樂園二期開發(fā)，二期之后還有三期、四期，等等�？傊畵�(jù)說擴建之后的東 方世界游樂園規(guī)模將超過美國著名的迪斯尼樂園，它將像一顆璀璨的東方 明珠一樣拔地而起，在天府盆地乃至整個中國大放光彩。外商在擴建工程投資意向談判結(jié)束之后，曾興致勃勃地到山上轉(zhuǎn)了一 圈。他首先察看了破教堂，當(dāng)即決定不惜斥巨資將教堂修復(fù)，讓上帝的香 火繼續(xù)在山頂上裊裊升起來。等他走出教堂看到下面那些七歪八倒破敗不 堪的紅衛(wèi)兵公墓時，立即用手在胸前劃了一個十字，厭惡地對手下人說道：“你們給我推掉這些東西，簡直是褻瀆上帝……阿門！” 有學(xué)者得知此事，連夜給當(dāng)?shù)貓蠹埲バ牛�指出該公墓是全省乃至全�?nbsp;唯一僅存的紅衛(wèi)兵公墓，是研究紅衛(wèi)兵和“文革”運動的寶貴實物資料，發(fā)出“救救文物”的呼聲。但是呼聲無人理睬，就像一艘滿載貨物的大船 隆隆駛來，誰也不會在意水面將被碾碎的海藻和泡沫一樣。2 邱建國怎么也沒有想到，上帝之手會在一個陰郁的日子里突然像重錘 一樣落到他頭上，并且徹底擊碎了他的平庸和波瀾不驚的生活。命運轉(zhuǎn)折往往是不期而至的，事先毫無預(yù)兆。早上起床，邱建國同往 常一樣擰開收音機，播音員正以一種刻板的公事公辦的語調(diào)播送各種冗長 的會議消息。他聽了一陣，覺得打不起精神，不明白世界上的事，難道除 了開會就不能發(fā)生一點別的？他伸個懶腰，就走到窗前去眺望灰蒙蒙的街 道和城市。這是天府盆地常見的那種陰霾沉沉和潮濕的秋天，沒有下雨也沒有出 太陽，一眼望去，空氣好像起了霉，城市上空懸浮著許多肉眼無法分辨也 無法穿透的水分和塵埃。他看見一群蹬自行車的人像蟑螂一樣在大街上慢 吞吞地爬動，一輛灑水車嗚嗚地開過來，蟑螂們就驚慌失措地拐進小巷里 逃走了。高樓像礁石一樣四處分散，灰暗的民房像洶涌的波濤連成一片，城市像泛著泡沫的壅塞的流水，人們懶懶散散，日子波瀾不驚。他認定這 是一個沒有新意和枯燥乏味的日子，就離開窗口去吃早飯，然后夾起那只 黑色的公事皮包打算出門去上班。西都市遠大商業(yè)貿(mào)易公司經(jīng)理邱建國是個勤奮和熱愛工作的人，他的 生命好比一臺電腦，已經(jīng)被歲月之手輸入了天天上班的固定不變的程序內(nèi) 容。程序是一個人的心跳，不上班的邱建國就會變得沒有心跳，沒有心跳 的人不就跟死人差不多嗎？所以他已經(jīng)習(xí)慣活著的唯一方式就是去上班。但是近兩年市場經(jīng)濟發(fā)展不順利，政策東搖西擺，生意很難做。很多時候 邱建國在他那間匆匆裝修的經(jīng)理室里也是無事可做，問題是無事可做不等 于不做事，所以他只要堅守在自己那張因潮濕而散發(fā)著皮革霉味的大班椅 上，哪怕整天喝茶抽煙看報紙打瞌睡，沒有一筆業(yè)務(wù)可談也覺得心滿意足。幸好妻子藺小英和女兒邱姍姍及時制止了男子漢的工作狂熱�！鞍职郑�你騙人！”小學(xué)五年級作文科代表邱姍姍?quán)倨鹱齑�，帶著�?nbsp;音憤怒地聲討父親，“……你親口答應(yīng)帶人家去東方世界游樂園的，人家 作文題目都擬好了，你總是變卦！我再也不相信你的話了！” 起初邱建國并不明白寶貝女兒何以如此悲憤，就連忙蹲下身來撫摸著 她的頭解釋道：“爸爸答應(yīng)你是星期天呀？” P2-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