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風時期與古典時期的希臘藝術毫無爭議地位居一系列西方藝術史著作的開篇。正是公元前800年至公元前300年，古希臘藝術開啟了主宰西方藝術的傳統(tǒng)并延續(xù)至今。希臘藝術在古風時期之前被認為是近東藝術的一部分，但在古風時期和古典時期的五百年間發(fā)生了轉(zhuǎn)變，其間古希臘藝術家開創(chuàng)性地實驗了一種再現(xiàn)人體的方法，不僅使古希臘藝術脫離了東方藝術，而且使它從此成為西方自然主義造型藝術的基本參照。古希臘視覺再現(xiàn)方式的轉(zhuǎn)變與西方藝術基礎的奠定是本書的主題。
　　西方世界延續(xù)至今的藝術傳統(tǒng)起源于古希臘藝術，尤其是古希臘雕塑。這一定位，以及多少傾向于用古希臘范例作為再現(xiàn)男人體與女人體標準的做法［圖1］，都遮蔽了古希臘藝術史寫作的困難，并經(jīng)常使古希臘藝術從所處的歷史語境中孤立出來。長久以來，在傳統(tǒng)考古學研究中，學者們試圖通過尋找藝術家不同的手藝痕跡，或者推測作坊風格差異的方法來建構陶罐的歷史，對常常顯得較為粗陋的研究對象作出判斷。此外，古典時期的希臘藝術是文藝復興時期藝術家追求的終極目標。無論研究古典時期的專家，還是古典時期之后藝術史的研究學者，都將文藝復興及其對中世紀藝術的轉(zhuǎn)變，作為理解古典時期與之前古風時期藝術差異的標準。本書則試圖不再從文藝復興，不再從文藝復興藝術研究的視角來理解古風時期與古典時期的希臘藝術。在導讀性的本章中，我將探索研究古希臘藝術的不同方式，這些視角必然不同于對文藝復興及其之后西方藝術的研究。通過研究處在私人與公共語境中的古希臘藝術，我還將進一步表明，在理解藝術所處的社會位置方面存在著豐富的可能性。

遺失的古希臘藝術史
　　古希臘各地的富人訂購繪畫作品，掛在城鎮(zhèn)或鄉(xiāng)村的別墅。畫家們競相引起公眾的關注，他們的畫室吸引著慕名而來的人們。關于藝術家的流言傳播甚廣，如他們的野心、競爭、私生活、與主顧的爭吵、對模特的激情，等等。但對于我們來說，古希臘繪畫史卻只是一部毫無藝術家生氣的歷史，對私人主顧所起的作用也無從知曉。古風時期或古典時期的希臘木板繪畫沒有一張保存下來，也沒有一幅現(xiàn)存壁畫可以確鑿無疑地歸為古代作家曾經(jīng)提及的某位藝術家的作品。我們唯一能夠書寫的是瓶畫的歷史，然而大部分瓶畫家的姓名已不可考。即便可以說出某位藝術家的名字，名字本身也無法提供更多信息。
　　對雕塑的情況我們亦所知甚少。雖然有時能把流傳至今的古希臘雕塑與雕塑家的故事與古羅馬時代的復制品對應起來（見［圖88］、［圖140］、［圖141］），但這些寫于公元前3 世紀有關古代雕塑史的論述集中于獨立式青銅雕塑。青銅雕像總是不易保存，相對來說容易搬運，也可被輕易熔化。希臘化時期和古羅馬時期的學者對藝術家及作品準則的創(chuàng)造性研究，只是進一步鼓勵了富裕的羅馬人去收購希臘藝術，古代文獻記載的青銅雕塑沒有一件保存下來，目前幸存的青銅雕塑大都是從海底打撈上來之后被重新發(fā)現(xiàn)。這一切并非完全出于偶然。大理石復制品雖然使我們對于遺失的青銅雕塑名作多少獲得了些感性認識（見［圖88］），但在相對于原作的質(zhì)量及可信度上卻存在相當大的差異。而我們關于古希臘雕塑史的任何書寫，占據(jù)主要篇幅的必然是保存至今的紀念性原作。這些紀念性雕塑大都從屬于建筑和墓葬，鮮有古代作家關注，評論文字也很少見。
　　古希臘和古羅馬學者關于古風時期和古典時期希臘藝術的敘述，對于我們來說是已經(jīng)遺失的藝術的故事。不過，若是對古代作家自羅馬時期開啟并延續(xù)至今的藝術史寫作傳統(tǒng)進行分析，研究的空間會更大。從古代作家自身評判藝術的角度探索，或是圍繞他們對藝術的目的、本質(zhì)及影響展開的、多少過于哲學性的辯論進行研究，亦將成果頗豐。但是，探索后來的古希臘人和羅馬人如何看待之前的藝術，探索當時的人如何分析藝術，并非是去發(fā)現(xiàn)古希臘藝術史。古代對于藝術創(chuàng)作目的展開的討論，使人們關注到其中的自我意識。這一點對我們理解一件現(xiàn)存古代藝術品的創(chuàng)作可能涉及哪些因素確實非常重要。但僅憑哲學探討保存至今，并不意味著古希臘藝術家所需解決的只有哲學問題。古代作家告訴我們的只是故事的一小部分：他們講述了現(xiàn)已遺失的藝術的一個故事。盡管過去的學者往往很想這么做，我們?nèi)耘f不能將古代作家所述轉(zhuǎn)變?yōu)楝F(xiàn)存古希臘藝術史的確切版本。

承擔現(xiàn)實功能的藝術史
　　如果既無法寫出一部私人贊助的歷史，也無法將藝術與個體藝術家的生活建立關聯(lián)，那么我們能寫出什么樣的古希臘藝術史呢？不過，失去了古希臘藝術作品生產(chǎn)的個人語境，其實也有積極的一面。古風時期和古典時期的希臘藝術很少為了藝術藏家的崇拜目光而創(chuàng)作。藝術承擔現(xiàn)實的功能：在公共的一面，藝術傳達逝者的信息，有助于建立人與神的聯(lián)系，彰顯體育或者政治的成功；在私人的一面，藝術進入到了話題廣泛的私人聚會的對話之中。那些古希臘宴會后的交際酒會是機智、智慧、自我控制、歌唱與性征服的競爭。對大多數(shù)現(xiàn)存古希臘藝術品展示的整體語境，我們已相當了解。
　　這部古希臘藝術史是承擔現(xiàn)實功能的藝術的歷史，是一些聯(lián)系緊密的小范圍社團圖像交流方式的歷史，是與口頭和文字交流相關的視覺交流方式的歷史，也是藝術與社會和政治生活聯(lián)系的歷史。我們要書寫的是數(shù)以萬計的瓶畫而非區(qū)區(qū)數(shù)百幅木板油畫的歷史。這一點既產(chǎn)生束縛亦帶來自由：我們得以從并非僅僅個體的層面觀察到不同的趨勢——從場景選擇、構圖本質(zhì)、素描風格，到色彩運用以及技巧；可以確信的是我們所觀察的是購買者群體趣味的改變，而非某個特定主顧的古怪需求，或是具有前衛(wèi)思想的個體藝術家反對落后市場進行的斗爭。我們要書寫的是神廟與墓葬雕塑的歷史。這一點使我們不得不去探究雕塑與其文化背景之間的關聯(lián)，這些關聯(lián)既是普遍意義上的（如死亡、神靈），也是具體環(huán)境下的（與同一建筑或者墓地的其他雕塑在規(guī)劃上的關聯(lián)）。藝術的社會史與藝術形式的歷史并非隔離：對于古風時期與古典時期的希臘藝術所處語境掌握的豐富信息，將使我們看到，當社群成員在同輩人之中、在眾神面前為自己贏得一席之地時， 藝術的形式與內(nèi)容是如何相互作用的。接下來的論述將涉及兩個個案研究。案例一是在公共語境豎立的一組紀念碑，案例二則是處在私人語境中的藝術。兩個案例研究將表明，一旦我們把古希臘藝術置入所在語境進行考察，藝術再現(xiàn)內(nèi)容與再現(xiàn)方式所具有的社會與政治重要性將被凸顯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