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春天來得早,才是二月中,便已經(jīng)是花開遍地、蜂蝶爭鳴,庭院里熱鬧得不得了。連風都似乎帶了南意,筋骨都是軟的,吹在人身上,像是一只小手,軟軟地一路往下摸……阜陽侯府里自然也是鶯聲燕語、分外熱鬧。蕙娘隨在母親身邊,被阜陽侯夫人握著手看了半天,眾人免不得又要夸她,“上回穿的錦襖,真正好看。今日你偏又不穿它了,換了這一身,這條斜紋羅裙,樣式也好!”
也就是兩個月工夫,今日來赴宴的各家姑娘,十個里有五個穿的全是深深淺淺的紫色,配著腰間捏褶的錦襖。蕙娘自己倒是又換了新衣裳,芙蓉妝羅裙,裁出八幅不說,褶內(nèi)竟是以杜織粗素綢拼成,色用天水碧,同絢爛多彩的芙蓉妝花羅,在質(zhì)地同顏色上都有強烈對比,行動之間,芙蓉花顫,仿佛真是生在樹上一般。阜陽侯夫人嘖嘖連聲,親自拈起裙角細看了半日,便笑道,“上回在楊家,那條裙子我也見了。料子的確是難得,但也就是個料子了。今日你這料子都是易得的,只難得這手藝。兩樣綾羅,如何拼得同一張布一樣,心思、手藝,都是奇絕了!
又看看蕙娘的臉盤,她更滿意了:“真是也只有她這張臉,才配得上這條裙子了!”
阜陽侯張夫人是權(quán)仲白的親姨母,這一次下請柬,她特別帶話令蕙娘一道過來,也是再為權(quán)仲白相一相蕙娘的意思。雖說兩家消息保守得好,坊間還沒有傳言,但蕙娘對她,當然特別客氣:“不過是身邊丫頭隨意做的,您要是中意,回頭我讓她把模子送來。”
這份人情可不小,一群人的眼神都集中在張夫人身上:焦清蕙的衣模子,可不是那么好弄到的……就是牛夫人、孫夫人、楊太太這樣的貴婦人,恐怕也沒有這份面子。
張夫人笑得更開心了,她沖清蕙一擠眼,語帶玄機!敖駜壕退懔耍遗卤簧袒顒兞四。以后我要看中了你哪條裙子,我就偷偷地問你要模子去!”
眾人都笑起來,話題也就不在蕙娘身上打轉(zhuǎn)了。何蓮娘親自過花廳來,怯生生地把蕙娘挽到女兒家們那一桌去坐。
出了長輩們的屋子,蓮娘頓時將那小女兒害羞態(tài)度為之一收,她活躍起來:“蕙姐姐,文姐姐今兒怎么沒來呢?今年吃春酒都沒見你,我們都當今兒還是文姐姐來,你還不來呢!
“她身上不好,就不來了。”蕙娘隨口說。
蓮娘眼珠子一轉(zhuǎn),便壓低了聲音問她,“是不是你開始置辦嫁妝了,文姐姐心里又不高興,這就不和你一同來了?”
這個小氣的名聲,都傳到別人家里去了!雖說何蓮娘和兩姐妹都算熟稔,也比一般人更機靈一些,蕙娘仍是興起一陣不滿:文娘做人,實在是淺了一點。
不過,蓮娘竟這樣問,即使有用意在,也有些不妥當,她笑了笑,“要這樣說,她置辦了七八年嫁妝了,我這七八年間,還起得來床嗎?”
一如既往,蓮娘問話,一般都有她的目的,雖說蕙娘預(yù)先給她堵了一句,她還是不屈不撓地打探消息。“嘻,這可大不一樣——她置辦了七八年,斷斷續(xù)續(xù)零零碎碎地辦,動靜就小嘛。蕙姐姐你這嫁妝置辦得,都快驚動半個京城了,我要是文姐姐,我心里也不舒服!”
似蕙娘這樣身份,很多事不是她想低調(diào)就能低調(diào)得了的。就好比出嫁時的鳳冠霞帔,霞帔也就罷了,鳳冠總是要往外定做的吧。要是一般人家,往老麒麟一傳話也就罷了,到時間自然首飾到手?山骨遛ナ且粋鐲子、一雙耳環(huán),都能引起一陣漣漪的人,訂鳳冠這么大的事,怎么可能不泄露消息,再有物色各式花色綢緞布匹、吩咐家具商行工房……略微懂得些世故的貴婦人稍微一結(jié)合消息,很容易就能推測得出來:這是焦家的十三姑娘開始置辦嫁妝了。
雖說這也許是未雨綢繆,按慣例提前置辦,可何家是有心人。最近四太太忙著,沒出來赴宴;文娘“病”了;蕙娘學(xué)女紅,一家人都有事,蓮娘幾次派人給蕙娘問好,都未曾見著蕙娘的面,就被管教嬤嬤給打發(fā)回去了。就是這一次,蕙娘也沒打算回她的話,輕輕地笑了笑,蓮娘竟不敢再往下問。她不禁一聲訕笑,這才又說起了吳興嘉:“這幾個月也難得見她,這還是頭回見面。本來年后說要選秀的,我們都當她一心預(yù)備此事呢。沒想到今年又不選了,要推到明年去……唉,她也耽誤了!
吳家的心事,明白的也不止焦家一家。蕙娘倒沒想到這一次她還能和吳興嘉照面:上回受了如此奇恥大辱,按說她起碼得蟄伏了小半年,等眾人淡忘此事不再說嘴了再出來應(yīng)酬。至少,按她的性子,從前幾次在她手上吃了虧,就都是如此行事的……
不是冤家不聚頭,兩位貴女兩次出門,居然都撞到了一塊。蕙娘自然是氣定神閑——她明知嘉娘是最厭惡她這安詳做派的,私底下多次說過:“一個庶女,倒以為自己是公主了不成,高高在上的,看誰都像是看她家的丫鬟”,在嘉娘跟前就越是淡然大度。一進廳,她同眾人寒暄一陣,又笑著同嘉娘用眼神打了個招呼,仿佛根本就不記得彼此間的不快,隨后便在蓮娘身邊坐了下來。
有石翠娘在,任何小戲都不會缺少觀眾,別人還未說什么呢,她先就和蕙娘招呼:“聽說蕙姐姐要來,我們都吃了一驚。一兩個月沒見你,還當你在家一心一意地繡嫁妝呢!”
一邊說,一邊就拿眼睛去看吳興嘉。眾人于是恍然大悟,立刻想起兩三個月前的那場好戲。有些城府淺的小姑娘,眼神就已經(jīng)直直地落向了吳嘉娘腕間。
出乎所有人意料,吳嘉娘的態(tài)度居然還很輕松。她一反從前冷傲做派,倒有幾分學(xué)了蕙娘,態(tài)度寬和里帶了一絲說不出的憐憫,輕輕一抿唇瓣,居然主動附和石翠娘的話頭,和蕙娘打招呼,“沒想到還在此處撞見了蕙姐姐!
連蕙娘都難得地有幾分吃驚——就不說文娘少年莽撞,鬧出的硬紅鐲子一事;按母親說法,她和權(quán)夫人一唱一和,在宮里可沒少給吳嘉娘下絆子。雖說不至于有什么能被抓住的話柄,但吳家人又不是傻子,消息一旦傳出來,難道還不知道焦家人會是怎么個說法嗎?即使選秀最終又拖了一年,實際上給吳嘉娘造成的損害并不算太大。但按她的性子,對自己只有更恨之入骨……
再說,太后、皇后親自給權(quán)仲白做媒,自己又開始置辦嫁妝……怎么到現(xiàn)在何蓮娘還會旁敲側(cè)擊,一個勁地想知道焦家的心意?難道當時的幾個妃嬪回宮之后,竟是一句話都沒有亂說,還把這個秘密,保守到了現(xiàn)在?
可她也沒工夫仔細琢磨,就已經(jīng)被一群姑娘家纏上了,這些公侯小姐可不是吳嘉娘,起碼還守住了一個傲字,人前人后都和蕙娘不友好。這些小姐在背后把她酸得都要化了,見到她身上的裙子,又都來看:“這怎么縫得一點針腳都看不出來的,真是絕了!”
吳嘉娘今天的裝扮,并無特別可以稱道的地方,手腕又被袖子遮得嚴嚴實實的,看不出戴了什么鐲子。自然而然,她又一次被蕙娘搶走了所有風頭,可這一回——蕙娘心底暗暗納罕,她的神色一直都很鎮(zhèn)定,就連眼神都沒流露出一點不服。
席散之后,眾人三三兩兩地站在花蔭里說話時,她甚至還主動踱到蕙娘身邊,同她搭話:“最近,蕙姐姐又成了城里的談資了!
還好,一開口,始終是忍不住夾槍帶棒,沒有一律柔和到底。要不然,清蕙還以為她同自己一樣,死里逃生、痛定思痛,預(yù)備改一改作風了。
“也是沒有辦法!彼矆笠钥蜌庖恍Γ巴忸^人說什么,我真是一點都不知道。我就奇怪,她們怎么這么閑得慌呢。每做一件事,都要拿來說說嘴!
這擺明是在說吳嘉娘,也算是對她的回擊。吳興嘉莞爾一笑,倒并不在意,她悠然道:“畢竟蕙姐姐身世特別嘛……也就是這特別的身世成就了你,不然,蕙姐姐怕是沒有今日的風光嘍。”
吳興嘉居然有臉說得出這話來!
以蕙娘城府,亦不禁冷笑,“這話你也好意思說得出口?恐怕天下人誰都說得,就你們吳家人說不得吧。”
當年黃河改道,老百姓死傷無算就不說了,隨著焦家人一道殉身水底的,還有大小官員一百余名,一夕全都身亡,在朝野間也的確激起了軒然大波。這樣的大事,總是要有一個人出來負責的?珊拥捞岫阶约憾加蟹萑コ韵簿,也早已經(jīng)化作了魚肚食,F(xiàn)成的替罪羊死了,只好一個勁往下查,查來查去,這個人最終就著落到了當時的都御史身上。而這個人,恰好就是吳興嘉的堂叔,去世老吳閣老的親弟弟……當時焦閣老已經(jīng)因為母喪丁憂在家,對朝政影響力自然減輕,又還沒混到首輔地步。雙方角力未休,硬生生拖了一年多也未有個定論,就在這一年多里,都御史本人因病去世,按朝廷慣例,他甚至還得了封贈……
也因為此事,連四太太都對吳家深惡痛絕。文娘一門心思羞辱吳興嘉,倒也不全是要炫耀財富,實在是為了討嫡母的好兒。這一點,蕙娘心底是明白的,就是她屢次下嘉娘的面子,其實也都是看母親的臉色做事……現(xiàn)在吳興嘉還要這樣說,她不勃然作色,倒像是坐實了嘉娘的話一樣:焦家別人不說,蕙娘是該感謝這一場大水的;不是這水患,也成就不了她。
吳嘉娘今日表現(xiàn),的確異乎尋常,她雙手一背,沒接蕙娘的話茬,反而又笑著說,“哎,說起來,蕙姐姐,這嫁妝也不必置辦得這樣急啊。打墻動土,鬧出這么大的動靜,不是又違了您的本心嗎,不是一時半會的事,大可以慢慢地辦嘛!
這兩句話,看似毫無關(guān)系,可蕙娘能聽不明白嗎?先提身世,再提嫁妝,這就是赤裸裸地嘲笑蕙娘,她就算條件再好又能如何?親事反而更難覓,三五年內(nèi)恐怕都難以出嫁,自然可以從容置辦嫁妝。而不用像現(xiàn)在這樣,鬧得滿城風雨,將來不辦婚事,反而丟人了。
看來,也就是知道了自己置辦嫁妝,肯定是要說親出嫁,而不是在家守灶了。吳嘉娘才把這不知打了多久腹稿的話給說出來。難怪她今天氣定神閑,一點都不著急上火,原來是自以為拿準了自己的軟肋……
蕙娘瞟了嘉娘一眼,見她大眼睛一睞一睞,溫文笑意中,透了無限矜持——她心頭忽然一動,立刻就想到了母親的那幾句話。
“就告訴你知道也無妨,吳家其實也是打了進退兩便的主意,若進宮不成……”
阜陽侯夫人是權(quán)仲白的親姨母,為了權(quán)仲白,她先親自上門來拜訪四太太,后又特別帶話令她出席今日宴會,以便再次相看。她這個姨母,對權(quán)仲白一直都是很關(guān)心的。
看來,兩家保密功夫做得好,吳家手里,還是年前的舊消息。
她便輕輕地笑了起來,反過來揶揄吳嘉娘!凹蚊妹靡彩怯行娜耍约杭迠y還在辦呢,怎么就惦記起了別人的嫁妝來?”
你嫁妝來我嫁妝去的,其實并不合乎身份,吳嘉娘那幾句話,說得是很輕的?赊ツ锏穆曇艟痛罅艘稽c,幾個早豎起耳朵的好事小姑娘立刻就找到了話縫,笑著聚到了近旁來:“什么嫁妝不嫁妝的,是在說嘉姐姐的嫁妝?”
吳興嘉今年十六歲,在京城年紀也不算小了,可現(xiàn)在都還沒有說定親事……說蕙娘難嫁,還真是應(yīng)了蕙娘那句話:別人都說得,就你吳興嘉說不得。
石翠娘人最機靈的,見吳興嘉雙頰暈紅,略帶一低頭,卻不說話。她眼珠子一轉(zhuǎn),便笑瞇瞇地道,“噢,我知道啦,我說嘉姐姐今天怎么來了——是家里人把你說給了阜陽侯家的小公子,讓你給婆家相看來了?”
“你可別亂說!奔文锩Φ,“這可是沒有的事!”
不過,只看她面上的紅暈,便可知道即使不是給阜陽侯家,但是來為人相看這一點,十有□沒有猜錯。幾個人一通亂猜,到最后還是何蓮娘憑借超人的人際天賦拔得頭籌:“我知道啦,張夫人是權(quán)家兩位少爺?shù)囊棠,前頭權(quán)神醫(yī)兩任少奶奶都是她做的大媒——”
嘉娘臉上輕霞一樣的暈紅,由不得就更深了一分。她雖也否認,又唬下臉來道:“盡這樣打趣我,滿口的親事、親事,可還有女兒家的樣子嗎?”
石翠娘可不怕她:“我也是定了親的人,哪里就說不得親事了。嘉姐姐太古板啦,活像是五十年前的人!你同權(quán)神醫(yī)郎才女貌,很相配呀,又有什么不好意思的?”
這個小人精,居然就從嘉娘的臉色,已經(jīng)猜出了答案。
吳嘉娘立刻就占盡了風頭,為一群小姑娘環(huán)繞著問權(quán)仲白的事——權(quán)神醫(yī)在深閨女眷們心中,一直都是謫仙一般的存在;這些小姑娘,沒有誰不在屏風后頭,偷看過他的容貌,恐怕也有不少人做過關(guān)于他的白日夢,F(xiàn)在他又要說親了,對象竟還是從來都高人一頭的吳嘉娘,她們自然是又妒忌,又好奇,有無數(shù)的話想要問。嘉娘雖不勝其煩,不斷澄清,可臉上紅暈,還是被問得越來越深,好似一朵“銀紅巧對”,被問成了“錦云紅”。
蕙娘含著她慣常的客套微笑,在一邊靜靜瞧著。
她覺得有意思極了。
小姑娘們在阜陽侯的花園里,也就游樂了一個時辰不到,天色轉(zhuǎn)陰,似乎快要下雨了。她們便被帶回了花廳里——席面已完,也到了要告辭的時候了。
這一次進來,眾人看著蕙娘的眼神又不一樣,云貴總督何太太和焦家熟,她先開了口。
“十三姑娘,大喜的好事,虧你也藏得這樣好!彼恼Z氣里有淡淡的失落,但還算能夠自制,“要不是張夫人說起,我們是一點都不知道。你母親該罰,已經(jīng)喝過三杯酒了,你也該罰!”
可惜,席面已撤,現(xiàn)在何太太手邊只有濃茶了。眾人都笑道:“是該罰,焦家這朵嬌花,也是我們從小看大的,現(xiàn)在名花有主,卻還藏著掖著,好像是壞事一樣……焦太太,你說該罰不該罰?”
四太太雙頰酡紅,居然有一絲醉意,她擺了擺手,掩著臉頰不說話了。倒是阜陽侯夫人心疼蕙娘,出來解圍,“這不是吉日還沒定嗎,不送帖子,難道還要特別敲鑼打鼓、走街串巷地宣揚嗎?也是我不好,多嘴了一句——”
她望了蕙娘一眼,臉上寫足了滿意同喜歡,“我自罰一杯茶,也算是替她喝過了,成不成?”
她是主人,眾人自然給她面子,都笑道,“罰可不敢,不過,您也喝一杯茶醒醒酒是真的!
接著便又都連聲恭喜四太太:“真是天造地設(shè)!天作之合!”
又有湊趣的太太、奶奶高聲笑道:“確實,除了蕙娘,還有誰配得上權(quán)神醫(yī)這樣的人才!”
在一片賀喜聲的海洋里,蕙娘用余光一掃,先找到了吳太太——她倒還掌得住,沒露出什么異狀。而后,在一群幾乎掩不住訝異的貴女群里,她尋到了吳興嘉。
以吳興嘉的城府,此時亦不由得淺淺顫抖,那雙大得攝人心魄,冷得奪膚徹骨的雙眸,瞪得比平時都還要更大,從中似乎放出了千股絲線,恨不得全纏上蕙娘,將她勒斃……
如果說文娘的那雙鐲子,是給吳嘉娘的一記耳光;今日蕙娘此事,才真正是把她踩到泥里,給她上了一課,讓她知道了什么才是真正的奇恥大辱。可不論是她,還是石翠娘、何蓮娘,又能說得出什么呢?蕙娘除了一句打趣之外,可什么都沒有說。
蕙娘的笑容加深了一點,倒笑出了無限風姿。
“哎喲,是有喜事不錯,今天這笑得,比從前都深,都好看!”何太太已經(jīng)沒有多少異狀,還笑著主動帶頭調(diào)侃蕙娘。
在眾人贊美聲中,蕙娘又沖吳興嘉點了點頭,態(tài)度還是那樣,在友善之中,微微帶了一點居高臨下的憐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