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睿新作,故事、語言都干凈利索,以案件為推動,懸疑感十足。懸疑背后的抉擇更令人唏噓。老董追隨女友到了北方一座小城,成為一名教師,教學出色,打籃球特棒,是當?shù)氐娘L云人物。但隨著兒子唐氏綜合征確診、妻子離婚后出走,他的生活艱難起來。另一位女教師愛上了他,卻始終無法與他的兒子相容。一日,老董帶著兒子離開,再無音訊,警方懷疑他“處理”了孩子。負責案件的警察馬冬是老董當年學生,奔波幾地查不出結(jié)果時,一樁墜樓死亡案件轉(zhuǎn)移了他的注意力。隨之而來的,是誘惑、陷阱及無休無止的自我折磨?此茻o關(guān)的線索,早有伏筆,看似混沌的人性,底子卻是清澈的。
一、大致經(jīng)過
1
一條漏水的鐵船。
船幫搭著破漁網(wǎng),織物纖維已經(jīng)腐爛,一揪就斷。船身傾斜,半埋在沙地里,露天的船艙底部積著雨水,水洼里長了一層青苔,蠕動著一片紅色的線蟲,紅綠相間,在透過銹爛的船舷射進來的陽光照耀下,格外扎眼。
是條遺棄很久的船。
正在漲潮。海浪在二十米外的地方肆意翻滾著,像拴了繩子的狗,無論多么努力,也夠不到繩子拉直以外的東西。鐵船安然無恙。
北薩老師解開背包,拿出小鐵鏟,俯身刨開沙子,露出被掩埋的船底。伏在船尾,像做俯臥撐一樣,用力一推,船沒動。更用力一推,重心前移,船在沙土上前移了幾寸,離面前那片海洋又近了一步。積水一晃,從船底板漏眼兒的地方流了出去。
人只能順應(yīng)天意。接下來北薩老師需要做的,就是帶兒子來這兒,不動聲色地坐進這條漏水的船,然后出海。
但那是明年暑假的事情,現(xiàn)在他準備返程,學校快開學了。
臨走,北薩老師舉目環(huán)望,四下無人,一片荒蕪。這條船明年應(yīng)該還會在這里,只是更破一些,漏洞更多了,正好。
回程要三天。途經(jīng)東方、?、徐聞、湛江、茂名、肇慶、佛山、廣州、韶關(guān)、郴州、長沙、岳陽、武昌、鄭州、石家莊,最后是北京。下了火車,還要換乘另一趟北上的列車,再坐八個小時才能回到縣上。
作為東北某縣城的地理老師,途經(jīng)的這些省市讓北薩不會覺得旅程乏味。從熱帶穿越到亞熱帶、暖溫帶,最后進入中溫帶,從熱帶海洋性季風氣候區(qū)到半濕潤大陸性季風氣候區(qū),體感和視覺變化之豐富足以讓北薩將這三天的旅途當成是一堂生動的地理實踐課。特別是火車跨海,車廂通過棧橋被運上輪渡,拆成一節(jié)一節(jié),裝進船艙,在大海上漂浮,到了另一片陸地,這是內(nèi)陸人無法想象的。北薩老師一去一回,兩次越海,還拍了照片,回學?梢宰鳛榻贪,在地理課上展示,換來學生們欽佩的目光。在上個世紀互聯(lián)網(wǎng)尚未出現(xiàn)在民間的九十年代初,北薩老師身體力行在為人師表不紙上談兵上做出表率,屢獲縣優(yōu)秀教師稱號。
最近幾年的暑假,北薩老師都會去一座海濱城市。他說教好地理,最好的辦法就是把地理書上提到的地方都去一遍;氐綄W校,他會在課堂上和學生們分享旅途見聞,提供生動細節(jié)幫助學生記住涉及的地理知識。但此趟三亞之行,他打算守口如瓶。
每年開學,北薩拎著旅游地的特產(chǎn)走進辦公室的時候,總被問到又去哪兒采風了,他會如實回答,并把手中的特產(chǎn)分給同辦公室的老師們。這回北薩空手進了辦公室,滿懷期待的老師們不免有些失望,卻沒人問北薩去哪兒了,免得有討要特產(chǎn)之嫌。
校長路過,作風親民,開學伊始,推門而入,問候大家。不諳辦公室規(guī)則,看到北薩曬黑了,不無褒獎地問道:老北,今年去的是哪兒?
大家的注意力統(tǒng)一轉(zhuǎn)移到北薩身上。
“去了趟意大利。”
“意大利?”
“看北薩斜塔,為什么不倒!
氣氛凝固。
北薩姓董。北薩是他外號的簡稱,全稱是北薩斜塔,淘氣的學生根據(jù)身形給他起的外號。原版的比薩斜塔在意大利,老董這個高大而微傾的體形勉強算個山寨版的,所以被學生喚做“北薩斜塔”,就像有的品牌叫“abidas”和“HIKE”一樣。外號起了已有多年,在全校叫開,都是背地里。
剛才校長竟然直呼老董為老北,顯然是心里承認了這座“斜塔”,老董當然不悅。但老師們沒想到老董會這樣回答校長,不像以前的他,氣性大了。
老董故意的,堵旁人的嘴,別再多問。其實老董買了特產(chǎn),魷魚片,只給了五年級的兒子吃。
2
兒子出生前,老董的背還沒駝,也尚未跟斜塔建立聯(lián)系。他為了愛情,來到這座縣城,女方是工農(nóng)兵大學的同學,家在這兒。老董一路過關(guān)斬將,考取了縣中學的地理老師。這里是一座平凡的北方小城,和本省其他人口未達百萬的居住地一樣,四季分明,時而酷熱似火,時而凜冽寒冷,經(jīng)濟和文化都有點兒落后,視覺上也總有種暗淡之感,唯一能使人透口氣的地方是郊區(qū)的一片水庫,偶有水鳥和船舶等人間亮色掠過。
老董那時候還是小董,在評為優(yōu)秀教師之前,先被縣籃球隊選為了中鋒。身高一米九二的他,能像電視上的NBA球星一樣,把球扣進籃筐,參加了關(guān)東地區(qū)區(qū)縣籃球聯(lián)賽。小董走在路上,高出別人兩頭,大家都仰望他。作為地理老師的小董,帶動了全校乃至全縣的籃球熱,讓本縣人民有幸目睹扣籃是什么樣。小董還上過大學,是這所中學歷史上第一個擁有大專學歷的副課老師。他成為僅次于縣長被全縣人民熟知的人。
德智體美全面發(fā)展的小董,任教兩年后分到一間宿舍,也在縣里落了戶,和女同學結(jié)婚了。女同學在這所學校教語文,做同學的時候嫌小董個兒太高,過于另類,沒答應(yīng),現(xiàn)在終被他的執(zhí)著打動。小董的個兒當然也沒白長,沒少為她家換煤氣搬大白菜。
婚后一年,兒子出生。同事們開始管小董叫老董。老董要照顧孩子,沒時間打球了,縣籃球隊的中鋒高度降到一米九以下。因見不到本隊場上再出現(xiàn)扣籃動作,縣體育館籃球賽的上座率也因此驟降。
孩子的媽不滿足于只念個工農(nóng)兵大學,要考研究生,開始復習,照顧孩子成了老董一個人的事情。孩子四歲的時候,孩子媽文學碩士畢業(yè),受新思潮影響,不愿當媽,熱衷以詩歌的方式探索人類終極問題,在印著中學校名的稿紙上寫下一行行文字,寄給各個文學編輯部,時不常印成鉛字,被人看到,結(jié)交了不少筆友。她每月都要去趟縣城火車站,從這里出發(fā),奔往全國各地,參加文學青年的筆會,有時候還參加文學創(chuàng)作培訓班,一走就是幾個月。帶孩子更成了老董一個人的事兒,也指不上孩子的姥姥姥爺,他們在給孩子媽的二姐看孩子,是對雙胞胎,顧不上別的子孫。
老董帶上孩子,知道了該怎么跟小孩打交道,也就越來越會講課,被選為優(yōu)秀教師。還當了班主任,通常班主任很少讓地理歷史這樣的副科老師擔任。
孩子媽在外地的創(chuàng)作班上結(jié)識了新同學,學會了喝咖啡,回到家,發(fā)現(xiàn)和老董沒感覺了,覺得對不起他,長痛不如短痛,同時也為了追求新幸福,提議離婚。她說,孩子隨你的姓,就跟你吧。老董答應(yīng)了。孩子媽離開了縣城。
老董也想過帶著孩子離開這里。人走容易,戶口走難,戶口不走,算不上走。干脆就不走了,他現(xiàn)在是全縣優(yōu)秀教師董老師,孩子也快上小學了,縣教委許諾,只要留下,孩子高中以前的學校不用他操心。去了別的地方一切還要重新開始,老董留在了這座原本他并不知道還有這么個地方的縣城。這就是他的家。
半歲的時候,孩子每天給他表演吃腳,柔軟地把藕節(jié)一般的腿搬到胸前,將近乎透明的腳指頭塞進嘴里,瞇縫著眼睛呵呵笑,啃完左腳啃右腳,逗得老董忘掉了籃球場。家里又多了一座游樂場。
兩歲前,老董那雙能抓住籃球的大手,能一把攥住孩子的小腿。夜里孩子總踹被子,老董就一整夜攥著孩子冰涼的小腿,不讓他涼著。第二天醒來,老董的手心也是熱的。
四歲的時候,孩子在幼兒園學到要幫家長干活,回來就把家里的地給掃了,摔壞了老董的籃球獎杯?粗噲D讓獎杯復原而急出一腦門汗的孩子,老董覺得這是老天給他的一座活獎杯。
老董愿意一天天看著孩子長大,愿意一個人和孩子留在這座縣城。即便這個孩子有些不正常。